第七 草料场
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配军[1]?”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刺刺[2]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3],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差拨见了,看着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
林冲笑道:“总赖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差拨道:“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有病,来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林冲道:“多谢指教!”
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管营道:“况是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便教唤林冲来见。
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名。”林冲听得呼唤,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林冲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头道:“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差拨道:“见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教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替。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冲道:“谢得照顾。”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时遇隆冬将近,忽一日,林冲巳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林冲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4]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5],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赔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赍发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6]。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买卖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自此,林冲得李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
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7]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8]!”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得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
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转背[9]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话说。”。林冲问道:“甚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呐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
林冲道:“那人生得甚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头。”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言‘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当晚无事。
林冲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10],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11]取觅。原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12]。”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不能够[13]得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那[14]工夫来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
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15]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
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掩两个央浼[16]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肐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林冲把富安、陆谦、差拨三个人杀了,回到庙里来,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17]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
那雪越下得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林冲径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客、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
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18]些酒吃。”老庄客道:“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土炕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
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众庄客一发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
只见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道:“大官人未起,众人且把这厮高吊起在门楼下!”看看天色晓来,林冲酒醒,打一看时,果然好个大庄院。林冲大叫道:“甚么人敢吊我在这里!”那庄客听得叫,手拿柴棍,从门房里走出来,喝道:“你这厮还自好口[19]!”那个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客说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好生推问!”众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辩处!”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林冲朦胧地见个官人背叉着手,行将出来,至廊下,问道:“你等众人打甚么人?”众庄客答道:“昨夜捉得个偷米贼人!”
那官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缘何被吊在这里?”众庄客看见,一齐走了。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进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林冲道:“一言难尽!”
两个且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告诉。柴进听罢道:“兄长如此命蹇[20]!今日天假其便。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时,却再商量。”叫庄客取一笼衣裳出来,叫林冲彻里至外都换了,请去暖阁里坐地,安排酒食杯盘管待。自此,林冲只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
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讲动了。
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这话,如坐针毡。俟[21]候柴进回庄,林冲便说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争奈官司追捕甚紧,排家[22]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时,须负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效犬马之报。”
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去,如何?”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罗打家劫舍。多有做下弥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常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林冲道:“若得如此顾盼[23],最好。”柴进道:“只是沧州道口见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搜检,把住道口。兄长必由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道:“再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林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裹出关去等。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鹰雕,牵着猎狗,一行人马都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
把关军官坐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柴进庄上,因此识熟。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道:“二位官人缘何在此?”军官道:“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道:“我这一伙人内,中间夹带着林冲,你缘何不认得?”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不到得[24]肯夹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过?拿得野味,回来相送。”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
行得十四五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
[1]配军——被判处发配充军的人。此为骂人话。
[2]大剌剌——旁若无人,大模大样的神态。
[3]一佛出世——常与“二佛涅槃”、“三佛升天”连用。这里是指被骂得狗血喷头的意思。
[4]酒生儿——酒保。
[5]陪话——赔礼道歉。
[6]过卖——管买卖的伙计。
[7]劝盘——盛放劝杯(敬酒时用)的盘子。
[8]不尴尬——对人而言,指踪迹可疑,来路不正;对事而言,指事情蹊跷,不清不楚。
[9]转背——离开,离去。
[10]消耗——消息,音讯。
[11]常例钱——官吏凭借行政权力向下属或百姓索取的现金和礼物。
[12]交割——交接。
[13]能够——能搞到。
[14]那——通“挪”。
[15]那——通“挪”。
[16]央浼( měi)——央求,恳求。
[17]村人——粗野的人。
[18]回——掉换,转让。这里是换取的意思。
[19]好( hào)口——嘴硬。
[20]蹇( jiǎn)——不顺利。
[21]俟( sì)——等待。
[22]排家——挨家挨户。排查。
[23]顾盼——原指看望,这里指受人照应,看顾。
[24]不到得——不至于。也作不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