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 林冲(二 )
董超、薛霸将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1],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当下董、薛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饮食,投沧州路上来。
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三两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薛霸道:“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2],前日方才吃棒,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3]只得担待一步!”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咶。”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里埋怨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看看天色又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
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里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4],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林冲道:“不消生受!”薛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
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上下方便!小入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搀着林冲,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
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阿也!”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只见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林冲道:“上下[5],做甚么?”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林冲答道:“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
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缚在树上,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6]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7]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
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说甚么闲语!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挎一口戒刀,提着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得你断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两个!”
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这两个撮鸟,快搀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着林冲,又替他拕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
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深、冲、超、霸四人入来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整治,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口。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着行。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那两个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净。”董超道:“也说的是。”
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有七十来里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了。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就松林里少歇。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却待分手,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智深抡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
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三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着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睬着!我须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说道:“你这人原来不知我的好意。”林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来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董超、薛霸寻思道:“既然如此,有甚亏了我们处?”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庄在何处?我等正要寻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弯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出门,走了三二里,果然见座大石桥。过得桥来,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道粉墙。转弯来到庄前,那条阔板桥上坐着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见。”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林冲道:“不知几时回来?”庄客道:“说不定。敢怕投东庄去歇也不见得。许你不得。”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
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自肚里踌躇。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8]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那官人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林冲连忙答礼。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
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柴进说道:“小人[9]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官人贵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宿生[10]万幸!”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带坐了。跟柴进的伴当[11]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多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唗,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够了。”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庄客便如飞先捧出果盒酒来。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两个公人一同饮了。柴进道:“教头请里面少坐。”自家[12]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
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叙说些闲话——江湖上的勾当。不觉红日西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进亲自举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快抬一张桌来。”林冲起身看时,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那人全不睬着,也不还礼。林冲不敢抬头。
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洪教头亦不相让,走去上首便坐。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林冲只得肩下坐了。两个公人亦就坐了。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诱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13]认真!”林冲听了,并不做声。柴进说道:“凡人不可易相[14],休小觑他。”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洪教头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
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柴进道:“且把酒来吃着,待月上来也罢。”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照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柴进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林冲自肚里寻思道:“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须不好看。”
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15],方才放心。
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来,来,来!和你使一棒看!”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洪教头先脱了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冲拿着棒使出山东大擂打将入来。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
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林冲道:“小人输了。”柴进道:“未见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大笑道:“这个容易。”便叫庄客取十两银来,当时将至。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董超、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却待要使。柴进叫道:“且住!”叫庄客取出一锭银来,重二十五两。无一时,至面前。柴进乃言:“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16]。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去。”
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洪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17],唤做“把火烧天势”。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便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18]上,撇了棒,扑地倒了。
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洪教头羞惭满面,自投庄外去了。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叫将利物来送还教师。林冲那里肯受?推托不过,只得收了。柴进留林冲在庄上一连住了几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两个公人催促要行,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分付林冲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发两个公人。吃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吃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林冲依旧带上枷,辞了柴进便行。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分付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人!”两个公人相谢了。
三人取路投沧州来。将及午牌时候,已到沧州城里。打发那挑行李的回去。径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当下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
[1]水火棍——役吏所用的棍子,半截漆红、半截漆黑。
[2]折( shé)了些便宜——指吃了些亏。折,损,丢。
[3]上下——指天地,多用作对父母的代称。这里是对“公人”的尊称。
[4]滚汤——滚开的热水。汤,热水。
[5]上下——宋时对公人的尊称。
[6]作成——成全,照应。
[7]精细——清醒,明白。
[8]恶( wù)——被人讨厌,得罪、冒犯。
[9]小人——自称的谦词。
[10]宿生——平生。
[11]伴当——随从、仆人。
[12]自家——自己。
[13]忒( tuī)——太,过分。
[14]不可易相——不可轻易以貌取人。
[15]就里——内情,缘由。
[16]利物——赏给竞技优胜者的奖品。
[17]门户——这里指架式。
[18]臁( lián)儿骨——胫骨。臁,小腿的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