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问题意识
今天我们的史学研究是科学的研究,而科学的研究方法就是波普尔(Karl Popper)所提出“社会学的技术方法”。他说:“应当把科学设想为从问题到问题的不断进步——从问题到愈来愈深刻的问题。”(9)他强调了三个重要的方面:第一,“科学只能从问题开始”。科学发现从问题出发,科学的创新源自提出新的问题。第二,产生原创性理论的问题有着特定的环境,也就是所谓的“问题情境”。问题以及与之有关的猜测和假设都可能具有普遍意义,但问题的出现或发现则要依赖于相对特定的情景。第三,问题的显现主要在于原有理论和客观现实的不吻合状态。任何理论都有它解决不了的问题,一旦这种问题被发现,就可能产生新的理论。(10)“科学在其发展中在任何时候都遇到问题。科学不能从观察开始,或不能从‘资料的收集’开始,这是一些研究方法的学者们所主张的。在我们能够收集资料之前,我们对某类资料的兴趣必定已经产生了。这就是说,问题总是最先出现的。问题的提出又可以由于实践的需要或者由于科学的和前科学的信念(因某种缘故)而有修改必要之故。科学的问题总是因为人们需要某种解释而被提出来。”(11)克莱斯维尔(John W. Creswell)也指出:“研究是一个用来收集和分析信息的多步骤组成的过程,目的是增进我们对于一个问题的了解。这个过程包括三个步骤:提出问题,收集资料,然后提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12)简言之,科学研究就是从问题开始,提出理论和假设,通过批判检验和消除错误,最终得到正确的结果。
进行史学研究,情况也是如此。费布里(Lucien Febvre)说:“提出一个问题,确切地说来是所有史学研究的开端和终结。没有问题,便没有史学。”(13)德罗伊森(Johann Gustave Droysen)也说:“有一定的历史问题,才可能开始寻找遗迹、纪念物及文献资料;也就是说:找答案。”(14)刘子健(James Liu)则说:“余英时说‘史无定法’,研究历史的题材不同,自然没有一成不变的方法,所以更妥帖地说应当是‘史采佳法’,因题制宜。再更大胆地说是‘因问求法’,如同科学家做实验一样不断尝试终可能走出一条路来。或许有人怀疑应当先有方法再寻问题。这不对,应先有问题意识,再去尝试并强调‘学问’的‘问’。”(15)从问题开始,就是所谓“问题意识”。大致而言,问题意识就是发现问题、界定问题、综合问题的能力。
然而,问题意识从何而来?不同学者由于学术关注点不同,所提出的问题也不同。但总的来看,每个时代的学者的关注点都有其特点,与其他时代的学者的关注点有很大不同。一个人的问题意识是由其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所决定的,这就是波普尔说的“问题情境”,即问题的出现(或发现)要依赖于相对特定的情景。西方学界也把这种情景称为舆论氛围(the climate of opinion)。一个时代的科学研究,必然受到其舆论氛围的影响,而且必须为社会所关心的问题提供有用与有意义的结果。这种舆论气候非常重要,因为学者不能逃脱其所生活的时代,因此时代决定了被提出的问题。(16)所以,科克斯(Robert Cox)将问题意识定义为:在特定历史时期对某些问题或事件的意识。(17)每个时代都会产生新问题,这些问题是该时代所特有的,是该时代人们所处的客观环境作用于主观的产物。正如一个人不可能用双手拉着自己的头发使身体脱离地面一样,没有人能够超越客观条件而提出与其所处时代完全无关的问题。史学家也是这样,因此每一代史学家都会面对他们的前辈所不曾面对的问题,从而产生他们自己的问题意识。因此,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问题意识。
在今天,中国和世界都处在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变化时代,提出了无数的新问题。为了解决这些新问题,为了寻求新答案,我们需要从历史中汲取智慧。因此,带着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去研究历史,我们就有了新的问题意识。
今天世界上最重大的变化之一是中国的崛起。(18)考虑到中国经济现代化的规模之大和速度之快,这当然可以说是世界历史上最大的经济奇迹。(19)而在中国内部,江南又是经济成长最迅速成功的地区,因此江南的经济表现可以说是“奇迹中的奇迹”。(20)
造就今日“江南奇迹”的因素当然很多,其中最重要者之一,是历史留给江南的现代经济成长的基础,即柏金斯所说的“经验与复杂的组织和制度的预先积累”(prior-accumulation of experience with complex organizations or institutions)。这种积累在19世纪中期西方到来之前已形成了坚实的基础,以后长期的战争、内战、动乱乃至激进的“左”倾政策,虽然严重地破坏了这个基础,但是未能彻底摧毁它。因为具备这个基础,所以到了改革开放(特别是1992年邓小平南行之后),这个地区便能一马当先,走在全国各地区之前。(21)由于江南在经济上的成功,江南史受到国内外学人的青睐是很自然的。这样的时代氛围也为江南史研究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新问题,从而为研究者提供了新的问题意识,需要他们去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