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金 陵 女 大
已经过了十五了,进了阳历三月了。可是前些天的小阳春暖意却忽然间荡然无存,老天爷变了脸,居然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陈太太杨兰娣正指挥着郑嫂清理壁炉,有日子没用了,里面积了不少灰尘。
“郑嫂,你们老刘怎么搞的,回来有日子了,家里连炉子都没打扫,赶到要用了又来临时抱佛脚。”郑嫂见太太数落自家男人也不依了:“太太,俺们家老刘一回来就被老爷派到湖边工地上了,天天忙到黑夜,有时候还睡在工地上,你说他哪有功夫?”兰娣见她竟敢顶撞自己,怒气上来了:“就算他顾不上吧,你也该搭把手。你们夫妇是家里用惯的人了,老爷平日里待你们不薄,做事要主动些,别事事都要我吩咐-----------”郑嫂不再言语,只发狠地将壁炉的里壁刮得“滋吱”响。
说起这个湖边工地,兰娣亦有一肚子不满。不知陈伯钧发什么神经,元旦过后就买了这么个破亭子。那是晚清一个世家修的,离小白楼不远,有一个长长的石砌回廊从岸边延伸到湖水深处,回廊有十几米长,尽头是个亭子,但已在37年的南京保卫战中毁得差不多了。但就这么个废亭子,陈伯钧居然花十万法币买下,还要把它改建成一个两层楼的临水阁楼,这里外里就是二三十万块。她越想越窝火,自从那个小狐狸精来到这个家,自已的男人就变得不可理喻了。
终于弄好了,随着“劈啪”的炭火星四溅,厅内的温度陡然上升了。“姆妈,姆妈----------”淑怡猛地推开门,屋外的凛冽寒风钻了进来。“要叫妈咪,还叫得这么土,也不怕同学笑话。”兰娣爱抚地替女儿解下书包,摸到她双手冰凉,赶紧拉她到炉边烤火。“妈咪,爸爸今天接我回来的。”“哦?”兰娣有些吃惊:“他人呢?”“去随园了,说是有事。”不用说了,今天金陵女大音乐系专业面试,他一定去操那份心去了。
“妈咪,你说她考得上吗?”“管她呢,考上考不上都只是个-----------”兰娣犹豫着还是没有往下说。母女似乎各怀心事,只有偶而壁炉里发出的“劈啪”声打破空气的凝滞。茂功和扶松已各自回部队了,丽容去上海办事了,家中从过年时的喧闹一下子沉寂下来,喜欢热闹的兰娣颇有些不得劲。
陈伯钧带着素云和茂良一起回来了,兰娣从他们兴奋的脸上得知了结果。晚饭桌上的气氛很微妙,兄妹俩显然满心欢喜,但兰娣的漠然象冰水一样压抑着他们,但这份喜悦仍象水一般不经意间在眉目间溢出。
陈伯钧习惯每天晚饭后到书房小坐,兰娣便瞅准这个时机找他。“达令,我想到上海买幢小楼。”“为什么?”陈伯钧颇吃一惊,但语气仍显得漫不经心。兰娣有这个想法很久了,她自小在上海长大,觉得南再她也不如十里洋场的摩登和繁华。但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她选择了另一个理由:丽容到上海去办贸易公司,虽说是她娘家牵的头,可陈家,杨家都是有大额股份的,在上海没个落脚的地方不行。“霞飞路新出让一处花园洋房,地段好,价钱也合适,一万美金。”陈伯钧听太太讲完,淡淡地说:“买房我不反对,但不要贪图奢华。现在孩子们都大了,要用钱的地方也多,这笔开支不能超过四千块大洋。”
见他如此斩钉截铁,兰娣气得咬了咬嘴唇,转身欲走。“等等,”陈伯钧语气低沉:“我陈家出身徽州,历来主妇以勤俭持家,以后那些奢靡的想法,还是少有为妙。“兰娣瞥了眼墙上的红衣肖像,冷冷地说:“这素云亲娘的画像,似乎放在这里不太合适吧,不管她是什么出身,勉强也算是你的弟妹吧。”未及陈伯钧反应,兰娣重重刮上书房厚重的紫檀木门。
“哎,素云,昨天考试怎么样?通过了吗?”这时下是课间,桂芳,月梅凑了过来,关切地问。“好象还好。主考官听我边弹边唱,完后问了好多问题。”“问了什么?”“问我跟谁学的,还问我父亲叫什么,师承哪派。”“你都说了吗?”“说了。说我是家传,父亲叫陈仲辛,师从梅庵琴派。考官好象认识我爹,还说他是当世名家呢。”“那你岂不是十拿九稳了?”“还有文化课考试呢。我最怕数学了,不会考不及格吧。”“你哥不是每天帮你补吗?”月梅问道。“哎,其实我良哥哥的数学也很差了,当年他上联大也是破格录取了。”“真的吗?”月梅瞪大了眼睛。“是啊。他和我一样,看到函数,方程式那些头都大了,怎么办呀?”“不用担心。音乐系的标准要低得多的多,只要通过专业面试,绝对没问题。”桂芳大大咧咧地说。
考试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姑娘们早已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紧张冲刺期,每个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只为了圆那随园的梦。其实,当时的国立大学入学考试,一般也是在八九月份,但今时不同往日,抗战的胜利改变了很多既定的成规,为了回迁后顺得招生开学,许多学校提前进行春试。一般的考试科目有国文,数学和英文,特殊学科有另外加试的专业项目,如艺术专业。
“见包公”也有几天了,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却迟迟不见放榜。素云每天都坐哥哥的车到城里打听,桂芳月梅也自是着急,她们约好一定要重聚在随园。
今天已是考完后的第十天了,这两天京陵大学,中央大学已陆续放了榜,可京陵女大还是没有消息。素云正待出门,却见兰娣送淑怡上车,只好站住,欠了欠身说:“伯母早!”兰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对淑怡嘱咐说:“放学后直接坐车回家,不要疯玩。你是大家闺秀,别学那没规矩的野丫头,成天在外面瞎跑,一点教养都没有。”素云硬是忍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决不让它流下来。
“伯母,我去城里看榜了,中午不回来吃饭了,请您转告大伯。”素云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兰娣一时怔住了。正待回应,小车已扬长而去,她绞了绞手里捏的丝帕,对着车子开走的方向恨恨地说:“成天装个委屈样给谁看哪。”
民国的大学沿袭了前清科举张榜的传统,所以这些天京陵女大的大门外总聚集了上百名心急如焚的女孩子们,但总是失望而返,不知今天会不会不同。素云,月梅,桂芳站在离大门十几米远的一棵柏树下,不时向那空荡荡的外墙张望着,每个人都是一脸的焦灼。人世间最难捱的时光便是漫长的等待了,等待那未知的结果,等待自己的命运去向何方-----------
突然,人群中掀起一阵莫名的骚动,仿佛一滴水落进烧红的油锅,动静越来越大了。桂芳反应最快:“快!一定是张榜了!”她一手拉起月梅,一手牵着素云,往人群最集中的核心里钻。一个戴圆框眼镜讲师模样的人正往墙上贴着几张黄色的告示纸,果然是录取名单,字很小,密密麻麻的,桂芳仗着力气大,硬是挤到前面细细看了起来。
“社会学系------------”她的心跳不已,“找到了,宗桂芳。月梅,素云,我考上社会学系了。”“真的吗?桂芳,快看看我的,历史系。”“还有我的,音乐系。”月梅和素云被隔断在后,急得大喊。“别急,我帮你们看。”桂芳扭头细细找了起来:“历史系,历史系,姓陈,陈---------有了,秦月梅。音乐系,头一名就是陈素云。”她兴奋地大喊:“月梅,素云,我们三个都考上了。哦---------老天爷真是待我们好啊!”三人不由相拥而泣,又破涕为笑,齐声喊道:“随园,我们来了---------”
素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金陵女大音乐系的消息令陈伯钧很是欣慰,他当即表示要将即将峻工的湖中小阁送给素云,做为她练琴之所。素云当然很愿意有这么一个独立的空间,可以与“凤梧”为伴,可看伯母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也不由心中忐忑。
果然,兰娣又到书房找陈伯钧来了。她并不在乎那湖中的破亭子,就是送给她她也不要,但她在乎丈夫感情的天平似乎越来越向素云倾斜。陈伯钧心情不错,招呼她坐:“兰娣来了,正要去找你呢。”“达令,你好久没叫过我名字了,这乍一听还真有点-----------”兰娣心中的火气顿时消得差不多了。
陈伯钧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素云自幼无娘,现在又没了爹,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身为伯父,我现在是她唯一的依靠,况且我亲口答应她父母,要好好照顾她,就应该竭尽所能。你是我太太,要理解我的这片苦心才是。”“可是达令,你也得一碗水端平啊。我要买楼你不肯,却给她修了这么个无用的亭子--------”“不就是一个亭子吗?你又不要。”“是,我是不稀罕。但你这么宠她,淑怡会怎么想?到底谁才是你的亲生女儿。”陈伯钧闻言正色:“我已经决定正式过继素云,就是找你来说这事的。”
兰娣听着丈夫坚决的回答,满腹的怒气与怨气象汽球被扎破了一样,泄得干干净净。她的心现在就象干瘪的气球,什么都不剩了。“家里也好久没办舞会了,而今素云考上了女大,功儿松儿也在军中晋了一级,就着这几件喜事家里也该热闹一下了。下月十八号正好是素云十六岁生日,你好好准备一下,请些城里有来往的世家子弟来参加。”“是请客还是抛绣球,你给个准话,我好心里有数。”兰娣冷冷地说。“好吧,告诉你也无妨。素云虽小,但也是大姑娘了,是该正式进入南京的社交圈了。这是她第一次露面,一定要隆重些才行。”
“我明白了,你放心好了。”兰娣的语气很平静,既然必须接受这个小丫头,那创造机会早些将她打发出去也不失为个好办法。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兰娣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女孩的存在对于这个家有种潜在的威胁,这种预感从见到陈素云的第一眼就产生了,现在越来越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