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菁 菁 校 园
料峭的春寒终告结束,江南终于迎来了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这万物萌动的季节,不由得让每个人心中那颗希望的种子生根发芽,对那不可知的未来有种蠢蠢欲动的憧憬。正如现在金陵女大礼堂举行的春季开学典礼,看着主席台下的一百多名象鲜花一般娇嫩的新生,校长吴贻芳不由百感交集。她是第一届毕业生,当女大的校长已有十多年了,可以说她的整个生命都已融入了这所学校。
“同学们!欢迎你们进入金陵女子大学,这所女性知识分子的摇篮。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我们的国家还未从战乱中恢复元气,我们的人民还未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正是百废待兴,满目疮痍的时候---------”吴校长清晰有力的女中音伴着麦克风传遍礼堂的每个角落,素云对这位校长十分敬仰,她听得入神,看得专注,仿佛这位儒雅的中年女子周身都笼罩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我们金陵女大的校训是‘厚生’二字。诸位入学以后,要努力学习,增长知识,锻炼能力,将来用以更好的回馈社会,服务人民,从而使自己的人生也随之丰厚起来--------------”
开学典礼结束了,素云三人终于能自由逛逛这座心仪已久的随园。这座传说中的曹雪芹家宅,在1923年女大入迁前,又融入了西方建筑的元素,堪称民国建筑的典范。现在文学院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红的花瓣娇艳欲滴,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没有什么花能象桃花这样鲜嫩光华,一如少女豆蔻年华的美丽。
“月梅,你真幸福。以后可以在这么美的地方上课,我们社会学系的房子黑乎乎的,院里不是松就是柏,没意思透了!”桂芳不住羡叹。“哪有素云好?你伯父都送你一个水榭楼阁了,什么时候带我们去看看呀?”“那只是临时给我练琴的,以后还是要还给大伯的,又不是我的。”素云垂下头说。“那倒也是。总不能当陪嫁带走吧。”“你这多嘴的死丫头,是你想嫁吧。”
一阵说笑,月梅问:“素云,你住校吗?”彼时大学有住校与走读两种方式,因住校另要交一份住宿费用,所以一般本地学生家境不够殷实的都走读,当然家境特别好的嫌学生宿舍的条件差也不愿住校。素云本想住校,奈何伯父不允:“你们呢?”“月梅要走读,我本想住校,但家里不让,所以---------”“为什么?你家铺子生意不是一直不错吗?”桂芳神色有些黯然:“现在政府要回收伪币,听说是200比1的比例,我爹都愁死了。”“不会吧。200比1,那不是抢钱啊。”“没事。自己辛苦一点罢了,唉,我们现在一起进了随园。素云,你哥哥那顿饭也该请了吧。”“放心。我良哥哥可是不会赖帐的。”年轻的心就象这春日的暖阳,纵有片刻阴云遮挡,也会很快云过日出。
茂良今天带了一件物什回家,一回来就拉着素云去院子里看。原来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还是双人骑的,比一般的自行车要长半个身子。那铮亮的银色车把在夕阳下光茫四射,照得素云睁不开眼。
“良哥哥,这是什么车?竟有两个座?”茂良笑着说:“这是真正的美国货,托朋友从上海买来的。你不是嫌我天天开车接你招眼吗?以后我们一起骑车进城去,下午再一起回来,怎么样?”“太好了,良哥哥,可我不会骑,怎么办?”“你坐后面,只要蹬腿就行了,我来把握方向。”
素云被拉着上了后座。“坐稳了,把脚放在踏板上,等下我喊口令,和我一起用力蹬就行了。”茂良说着便开始骑了,素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不得不扶住哥哥的腰。“对嘛,早就该这样了。”茂良抓着妹妹的手,将它们固定在自已的腰上。春日初暖,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青色羊毛背心,里面是月白衬衫,素云紧紧抓住哥哥的衣服,感到从他肌肤内里传来的氤氲暖意,不由心怦怦跳。
后座果然无须什么骑车技术,只需和着良哥哥的节拍踩踏板就行了,不一会儿,二人就默契得如同手与脚一般。于是院子就嫌小了,便要到湖边骑去。玄武湖的春风吹拂在脸上,带着湿漉漉的凉意,落日的余晖将兄妹俩和这辆奇怪的单车都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金边。水畔的嫩柳枝,红的杜鹃,粉的桃花,黄的迎春,一簇簇,一丛丛从身旁掠过,其景美不胜收。素云不由摊开双手,闭上眼听风儿在耳边疾掠而过,静下心嗅到空气中水草与花香夹杂的味道:
“良哥哥!”“哎,怎么了?”“我闻到了!”“什么?”茂良大声问。“我说我闻到了春天的味道。”“我也听到了!”“听到什么了?是风声吗?”“我听到了你心跳的声音!”茂良伸出一只手,将素云的手紧紧抓住,十指交扣,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再也不肯松开。
素云走进文学院的教室,这里是选修课“先秦两晋文学”的课堂。她在音乐系主修的是古琴和声乐,文艺相通,是可以在文史类中选修一门的,茂良让她选这一门,何况自己也感兴趣,便来了。这间大教室可容纳80人,但现在只有稀稀落落的20多人,看来选修这门课的人并不是很多。月梅见她来了,赶紧招手示意她在身边坐下。
“桂芳不来吗?”“她忙着做社会活动家,女权斗士,才没兴趣怀古幽思呢。”“不知道是谁上?”“听说是外聘的,没法子,学校回迁还没结束,老师不够呢。”“嘘!别说了,打铃了。”
铃声响过,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颀长身影走上讲台,当他一转身,一张俊逸非常的脸庞出现在眼前,教室里回荡起一阵低低的赞叹声。素云差点没叫出来,是茂良!看看月梅也是一脸的惊异之色,茂良朝素云二人微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他撸起袖子,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诗经”两个潇洒的大字:
“欢迎大家选修‘先秦两晋文学’,我姓陈,来自中央图书馆,本学期这门课由我主讲。先秦两晋时期,是中国文学的发端,这个时期的文学,无疑《诗经》是始源---------”
他标准的官话,清亮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极富感染力的语言组织,让刚才还喧闹的教室立时安静了下来。女孩子们贪婪地注视着这位英俊的青年男老师,连笔记都忘了做。下课的铃声让所有人如梦方醒,有反应快的女生立刻拿着讲义上台问这问那。月梅白了她们一眼:“没头苍蝇一样。”话中带着几分愤懑,更有几分醋意。素云拉着她边朝门外走,边向茂良大声喊:“良哥哥,我们在院门口等你。”然后,在众人惊异和羡慕的目光中,二人昂首阔步走了出来,不由相视哈哈大笑。
随园外的“六味斋”,茂良兑现了头年第一场冬雪时的承诺,四人一起享用了一顿丰盛而又愉快的午餐。这一次,月梅和桂芳不似上回拘谨生分,和茂良俨然熟捻似老友,可叫“陈公子”生分,叫“茂良”又太亲热,便随着素云戏称他“良哥”。茂良席上正式邀约二人来参加下周末素云的生日舞会,桂芳煞有其事地咋呼:“呀!素云这个小气鬼,终于肯请我们去你家了。你过生日,没有我们给你撑场面不行吧。”素云抱歉地笑笑:“前些日子家里人来人往地不方便,现在消停了些,你们以后也可以常来。”
“我们可以去你练琴的地方看看吗?桂芳说得神乎其神,好象是蓬莱仙岛一样。”“是很不错。堪比纳兰性德的渌水亭呢。”茂良满是赞叹。
“素云,你都请了谁?”桂芳问。“都是伯母安排的。我自己只请你们两个。”“你们家亲戚都来吗?”“嗨!她是问那位‘山有扶松’大哥会不会来?”月梅猛地插一句,桂芳白了她一眼。“扶松大哥在江北带兵,我给他写了信了,能不能来还不知道。”茂良说。
素云站在院门口,远远看见哥哥骑着双人自行车缓缓驶来,不由嫣然一笑。正准备上车,却听班长佩君在身后叫道:“陈素云,你的信!”素云正待接信,佩君却径直递给了一旁的茂良。“咦?”茂良满脸疑惑:“怎么扶松大哥直接写信给你了?”
素云心下有些吃惊,信封上遒劲潇洒的毛笔字令她惊喜,原来葛扶松竟写得如此一笔好字。信笺内容只有一页,是写在精致的水印松石底的信不过纸上的。
“素云吾妹:
见字如面!获悉你已金榜高中,愚兄不胜欣喜之至。妹天资聪颖,兰心蕙质,前程不可限量。良弟信已收到,知妹即将举及笄之礼,此女子人生之重日也。愚兄将于近日赶回京陵为云妹束笄----------”
“良哥哥,扶松哥要回来了,这下桂芳要高兴坏了!”素云将信递给茂良,但他只是瞥一眼,淡淡地说:“他怎么竟回信给你呢?是我写的信嘛。”“回给你还是给我,不都一样吗?重要的是扶松大哥要回来了,桂芳一定很高兴!”“你是替她高兴,还是替自己高兴?”茂良有些阴阳怪气。
“良哥哥!你怎么这么说话?”女孩子的心总是敏感的。“你有梦琳小姐,现在在随园又有这么多---------”素云没说完,不到一周,“先秦两晋文学”一跃成为金陵女大上座率最高的选修科目,人数由二十多人激增到近百人,今天还不得不换了个大教室。素云真的有些生气了,扭头就走,也不管茂良在后边如何追赶。
“云妹妹!你去哪?”“我叫黄包车回去。”“那怎么能行?你一个女孩子,遇上坏人怎么办?”“再坏也没有你坏。”“我错了还不行吗。如果你不高兴,我就不来随园上课了,我现在就去辞教好了。”素云走得很快,茂良推着笨重的单车赶得满头是汗,很是狼狈,不由她不心疼:“谁让你辞了?我又没这样说。”“云妹妹你不生气了。那上来吧。”
双人自行车终于骑起来了。“良哥哥,我有些怕。”“怕什么?”“伯母好象弄得场面很大,我会不会出丑,我又不会跳舞。”“我不正教你吗?一定没问题的-------”他们的对话象掠过的风一般被丢在身后,象遗落的风铃般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