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谷迁乔 无福消受①——论《金瓶梅》中孙雪娥的失意人生

赵晓艳 王引萍

“由婢转为妾被称为婢妾，成为婢妾通常有两种方式，一是被家主收房；二是被卖给其他人家做妾。婢妾与正式娶来的妾的地位不同，但比婢要高一等。婢女是奴才身份，而妾在家庭中则算半个主子。”②《金瓶梅》③中的孙雪娥很好地诠释了一夫多妻制家庭婢妾的地位，她本是西门庆原配陈氏的陪床丫鬟，后被西门庆提拔做了第四房妾，却只是“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第十一回），甚至也没有人称呼她为四娘。虽然名义上已经是妾了，但是她的双脚却深深地扎根在了奴婢的土壤之中。小说写孙雪娥“生的五短身材”“甚是白净”，也稍有姿色，此外，善于做五鲜汤。她由奴婢升为妾，很可能是西门庆念在陈氏以及孙雪娥自身没有功劳尚有苦劳的份上。她没钱，不好风月，又不像庞春梅那样爱戏谑，西门庆对于她本身应该没有什么兴趣，何况紧接着进门的就是风月高手潘金莲和温顺善良的富婆李瓶儿。孙雪娥出身卑贱，同时，由于陈氏去世早，对她这个陪床丫鬟的教导不够，这是她以后在待人接物方面不如其他妾妇的主要原因。

从古代文献来看，妾也有贵贱之别。先秦典籍中就多见“贵妾”“贱妾”的名称。妾的贵贱之别及等级严宽和纳妾者的身份地位、拥有妾的数量多少密切相关，也和妾的来源与色艺有直接关系。豪绅、巨贾之家，妾的数量往往不少于某些品级的高官，但他们的妾只有贵贱之别而没有官宦家中那么严格的众多等级，妾的地位的高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受宠的程度①，故而“妇道之战的胜负，完全取决于丈夫的背向”②。即讨得西门庆的喜爱才是女人在这个家庭中立足的根本，那么，西门庆喜爱女人的标准是什么呢？

其一，是好风月。从西门庆与王六儿这种半老徐娘的关系，以及其眼馋蓝氏而不得，拿来嚼媳妇儿解馋等等，我们可以看出，西门庆极为喜爱好风月的女人，女人如果漂亮一点便是锦上添花。王六儿和潘金莲之所以能得到西门庆的宠爱就是因为她们完全按照西门庆的心思做事，可以忍受任何虐待，即便是在身上烧香或是喝尿。而在整个淫肆欲横的《金瓶梅》中，只提及孙雪娥与西门庆的两次同房：第一次出现于第五十八回，由于各房都有客人，喝得醉醺醺的西门庆便去了雪娥房中，这时他已一年多没去过雪娥房中，但是书中对这晚完全没有风月场景的描写；第二次是在第七十六回，西门庆再次在雪娥房中歇息，不过仍然没有任何爱欲的场面描写。《金瓶梅》的主题当中，有讽劝主题，即使以纵欲来劝人们戒欲，作者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讽世的机会，而孙雪娥与纵欲场面完全不沾边，可见雪娥不懂风月。

其二，是有钱。在西门庆五个小妾中，妓女出身的李娇儿色艺均不是上等，而且还有些胖，但是她的家庭地位却比孙雪娥高，除了因为她是明媒正娶以外，重要的原因便是她手里有钱。而西门庆在与潘金莲热恋期间娶了孟玉楼，主要原因还是她“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第七回）。潘金莲算是几个妾中比较穷的了，她也是婢女出身，手里没有什么钱，且潘金莲的人生追求不在于金钱，而在于对西门庆的陪睡权，故而百般讨好，很是受宠，想要什么都可以向西门庆索要。李瓶儿更是当时的大富婆。孙雪娥表面上是半个主子，实际上却和奴婢差不多，李瓶儿第一次到西门府就见“他妆饰少次与众人”。众姐妹出钱安排酒席她也拿不出钱来，甚至连两对线花儿、二钱银子也一直给不了薛嫂。综上可知，孙雪娥算是众妻妾中最寒酸的了，本来出身就很不好，又没有钱，自然得不到西门庆的宠爱。西门庆有时一年多都不到她房里，即便去了还要遭到潘金莲的讽刺与挖苦，这就显示出孙雪娥在西门庆众妻妾中的地位极低，而没钱是造成她地位低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果说出身、金钱都是外在的条件，那么孙雪娥爱争斗的个性也将她一步步推向了深渊。孙雪娥与潘金莲、庞春梅的争斗是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早在庞春梅还在吴月娘房里伺候的时候，孙雪娥“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第十一回），这就为她与潘金莲、庞春梅的矛盾与争斗埋下了伏笔，双方的斗争情况如下表：

表一 人物斗争表现表

续表

从此表中，我们不难看出孰胜孰败，但最终是两败俱伤。虽说在总体气势与实力上潘金莲与庞春梅大部分处于上风，但如果没有孙雪娥的唆使，潘金莲也不会或者不能那么快被扫地出门，最后落了个曝尸街头的悲惨下场；而如若没有与潘金莲、庞春梅结下梁子，孙雪娥也不会被卖入娼门，最后自缢而死。这三个女性的命运环环相扣，但终究都不得善终。

糟糕的处事方式，更使孙雪娥在西门家的处境雪上加霜。潘金莲有一个坚定的同盟者庞春梅，同时，孟玉楼也是处处维护潘金莲，几次在西门庆与吴月娘面前替潘金莲求情，那么孙雪娥为什么没有同盟者呢？其实，孙雪娥也曾经拉拢过李娇儿与李瓶儿，在潘金莲私通琴童事发后，就是她与李娇儿去西门庆处告了潘金莲一状，但是结果仅仅是潘金莲被打了一顿，她们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胜利，这让李娇儿望而却步，不再插手孙雪娥的事。同时，在官哥死后，孙雪娥曾鼓动李瓶儿，告诉她是潘金莲害死了官哥，可是李瓶儿已经哀莫大于心死了，联盟计划又失败了。所以，孙雪娥只能孤军作战，偶尔的慰藉也不是来自于丈夫西门庆，而是来旺这个西门府的奴仆。早在西门庆在世的时候，两人关系便不一般，来旺外出公干回来，见了孙雪娥，书中第一次描写孙雪娥满面微笑，对来旺也是关心有加，而来旺还给雪娥带了礼物，不过这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并非爱情，更像是两个饱受伤害的下层人物之间的相互取暖。

当潘金莲和庞春梅都被赶出西门府后，孙雪娥终于舒了一口气，源于对平常生活的渴望和女性正常的欲求，她与来旺大胆冒险，盗财私奔。孙雪娥的愿望与憧憬是好的，甚至是简单的，但是其要求却违背了封建男权社会的伦理纲常与教义，所以，他们的私奔行动失败了。后来，孙雪娥沦落到更加不堪的地位，被卖到了守备府里为奴，而且是在旧仇人庞春梅的手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庞春梅立即唤将当值的家人媳妇上来，把雪娥头面和上好的衣裳都剥了去，打入厨下，烧火做饭（第九十回）。但是命运再次和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样低头受苦、朝夕挨打受骂的日子也是孙雪娥所不能拥有的，由于庞春梅和陈经济想再续前缘，怕她识破，将她卖入娼门，致使她最后自缢而死。

综上所述，孙雪娥的一生是失意的一生，也是悲剧的一生，她由奴婢升到妾妇却没有得到妾的待遇，最后竟沦为娼妓，悲惨而死。造成这样的悲剧结局，除了她出身低贱、金钱匮乏、爱争斗的个性、处事方式失败的原因以外，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以及男权社会“男权至上”“从一而终”的伦理规范更是她一切厄运的根源。奴才永远是奴才，即便是爬上了主子的位置仍然低人一截；女人永远是女人，永远是男权的附属品。庞春梅已经贵为守备夫人了，却还要向昔日的主人吴月娘行礼。平日众妻妾赏雪吃酒，“月娘转下来，令玉箫执壶，亦斟酒与众姊妹回酒。惟孙雪娥跪着接酒，其余都平叙姊妹之情。”（第二十一回）甚至，孙雪娥听到西门庆的一声咳嗽就赶紧离开，这就是根深蒂固的伦理等级观念在她的心里作祟。所以，奴婢即便找到了所谓的最好出路，也是一条不归路，在男权社会的背景下，在封建礼教与等级观念的戕害下，婢妾是没有幸福可言的。可见，“出谷迁乔”的好运，她真是无福消受。

（本文发表于《现代语文》2011年第9期）

①基金项目：本文为北方民族大学自主科研项目“明清家庭小说中的奴稗形象研究”（项目编号：2011SDJ006）

②高新伟．凄艳的岁月——中国古代妇女非正常生活［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215.

③（明）兰陵笑笑．金瓶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本文所引《金瓶梅》中的原文均以此版本为准，不再另注。

①王绍玺．小妾史——金瓶梅人物与晚明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32—33.

②石钟扬．人性的倒影——金瓶梅人物与晚明中国［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