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纸人(四)
麓城中尽是官府衙门、民居宅院、作坊店铺、茶肆酒楼,屋宇错落,林林总总,街上车水马龙,九流三教,应有尽有,百业兴隆,热闹非凡。
皆因麓城里有个陆家。要说这陆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十六世家之一,在前朝大夏元气大伤后,内迁的草原诸民族乘机举兵,造成蛮夷乱华的局面,大量百姓与世族开始南渡。中原的世族及平民陆续南迁,形成北方侨民和南方土著聚居的局面。
夏末初,大夏末代皇帝采取镇之以静策略,稳定局势。至此,皇权衰落,朝廷大权主要由世族掌握,由于军权外重内轻,朝廷控制力弱,不少方镇心怀野心,群雄割据,宦臣专政。虽然部分士族当权者有恢复之心,前后发动几次北伐,但是皇帝担心野心家借此扩张势力,大多消极支持。
而当北蛮发动举国之力,力图灭亡大夏入主中原时,面对亡国之祸,大夏君臣一心,凭借淝水决战奠定胜局。
各世家集团军成功的收复大批失土,致使北蛮崩解,引发了北方军事和政治格局的变化。
然而,因各世家集团势力入主军事、政治,势力太大,战争后期又发生朋党相争及世家作乱,皇权旁落,平民负担沉重,又发生孙卢之乱,蜀地自立。
最后姬家崛起,平定诸乱,凭借军事力量夺得帝位,立大稷为国号。
但朝权仍是由世家阶级把持的。
大稷皇族本便是最大的世家,因为军权逐渐由姬家庶族掌握,所以能够篡夺皇位。大稷初期经济逐渐恢复,军力强盛。
但往后历代皇帝为人皆好大喜功,由于战略错误与北蛮武力强盛,卷土重来,加之皇帝与宗室为了皇位时常血腥斗争,使得疆界逐次南移。
后有贤明之主善使帝王心术,世家夺权有所收敛,使国力再度强盛。贤帝晚年昏聩,国家糜烂,大稷实力大减,世家集团四分五裂,独霸政局的姬姓世族完全崩溃。虽由姬文帝继位再次统一国家,但国力已衰,只能依大江大河抵御北蛮。
大稷承继乱世十六国,为胡汉融合的新兴朝代。而这十六世家在前朝灭亡之时,皆是一国之主,降稷后亦是尾大不掉,十六世家各领一城,向周边扩散势力,民间隐隐流传,称这十六城为十六王城。
这麓城也是十六王城之一,十六王城城主大多由世家家主担任,每座城背后在朝中都有一个党派,朝内群党割裂。
这王城内好生热闹,卖艺的汉子,嬉闹的孩童,赌坊的打手,青楼的老鸨,士族家的门客、巡逻的衙兵,各式各样的人交织混在一起,分辨不清,捉摸不透。
唯有一家棺材铺格外冷清。
大稷各地都流行土葬,即使是达官贵人也嘱咐家里人注意风水,一定要葬在宝地,这样不仅仅对死去的人好,而且也对后代子孙好。
因此这棺材铺生意倒是与前世世界相差不大。
苏愈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
铺子很寻常,苏愈原以为棺材铺肯定是阴气森森,死气沉沉,这里却跟寻常铺子一般。
“掌柜的?在下来此寻个纸扎。”苏愈见柜台后没人,便向后院喊了喊。
纸扎,用竹条,芦苇,高粱杆等做骨架,然后糊上彩纸,祭拜死者所用,是门古老的手艺,因为这个活计耗时费力,而且又是跟死人打交道的行当,所以少有人做。不过一般好些的棺材铺是会兼着纸扎生意的。
吱呀,后院门开了,却是一个一位少女坐着竹制的四轮推车,慢慢的用手划到了柜台。
这姑娘圆润柔和的脸庞好似银月盘,散着动人的辉光,才露面,便照得整个铺子都明媚了几分。虽未点妆容,面色却依然白皙,甚至有几分苍白,应是不便活动少见阳光的缘故,额角依稀可见青色的血管,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你是掌柜?”苏愈愕然,却是没有想到一个双腿残疾的小姑娘竟然干的是死人活计。
姑娘却是颦眉,“奴家自幼双腿有疾,不便与人交往,寻一生计罢了。不知公子所为何事?”
“在下来此是想购置一纸扎物件。”苏愈笑着开口。
“何物?”那姑娘斜倚在柜台上,意态懒散,好似个团着身子打哈欠的猫儿,却又显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苏愈放下大的不正常的包裹,从中好一阵折腾才在最里面翻出一个大号的瓷器。
“我要做个纸扎瓶,形态嘛,就要和这白釉大梅瓶一般,浑圆丰满,端庄规整,浑厚饱满,而且不要竹骨要铁骨,须得通体洁白不要一点杂色,十两银子押这儿,取件再付二十两。”
姑娘凝眉看着苏愈,“自是可以。”说罢也不多问,棺材铺的规矩,干这活计的人是不能多说话的,一个不小心便容易犯了忌讳,招致灾祸。
只是这姑娘似乎格外冷淡,跟个瓷娃娃一样,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就那么一言不发的盯着苏愈,弄得苏愈心里有点玄乎。
他用余光看到,后院半遮半掩的那道门后,竟全是花花绿绿的纸人。
深吸一口气,他又笑着开口,“如果在下愿再添些银两,不知姑娘可否赠我一个纸人?”
姑娘面色苍白的脸突然抬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身影,突然咧嘴笑了一下,那周边的几个纸人似乎受了感染,竟也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苏愈这次看清楚了,那几个纸人,都点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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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铺中,掌柜姑娘正坐在轮椅上,手中却没有停下,各种各样的材料在她的手中纷纷脱胎换骨,不多时,一个模样精致的纸人就站在了她的面前。
姑娘端详了这纸人片刻,满意的点了点头,拿起了一只朱红色的砂笔,正想为这纸人点上眼睛。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纸人画眼不点睛,纸马画足不扬鬃,这是规矩。”
姑娘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慢里斯条的为这个新诞生的纸人点上了一对眼睛。
苏愈无奈的笑了笑,“姑娘,你我无冤无仇,严格来讲我还是你的客户,为何要杀我?”
姑娘轻轻的抚摸着纸人的面孔,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儿之前是个客栈。老板是个老实人,对谁都爱笑,老板娘是个外来的,倒是个泼辣的性子。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了。城里的人只知道,突然有一天,客栈锁了,门窗紧闭,快晌午了也不见冒出炊烟。直到第三天,人们才撞开了大门。很快他们在楼上屋内分别找到了十几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死者都被剖开,每个人都少了些器件,尸体在盛夏的热浪中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腐臭味。”
苏愈沉默不语。
姑娘幽幽的笑了,“官差们在老板房间的床底下拉出了满是鲜血的老板的六岁女儿,并在女孩藏身的床底下找到了一把尖刀,你觉得她会是凶手吗?”
苏愈顿了一会儿,接着艰难的开口,“姑娘,在下就一商人,做点小本买卖,攒钱想回去娶个媳妇...”
“她是。那就是一个恶魔。”
姑娘打断了他。“当时我年纪还小,躲在桌子底下侥幸逃过一劫。明明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却能面带微笑的杀死店内的所有人...她甚至还陶醉的跳了一支舞。”
“每个人都疯了,这是个疯了的城市。”
“我见识过它的真面目,这些街道就像无尽的臭水沟,充满鲜血的臭水沟。
当这些臭水沟的血完成结痂之后,所有的寄生虫都会窒息而死。
它们的罪恶和谋杀所沉积的污秽,会淹没它们的腰部。
他们曾有过选择,全都有过。他们本可以从善如流,就像我父亲那样……
现在全世界都已处在悬崖边,人们向下直视着血腥的地狱。
只有我知道,这座城市病了。但现在,我会拯救它。”
她喃喃的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手紧紧的窜成团,手背上显露出淡淡的青色血管。
而苏愈已经被她说的心里发毛了。
“姑…姑娘?你还好吗?”
苏愈试探性的问道。
姑娘突然倚靠着椅背,仰头180度看着他,“我叫陆筱雨。”
苏愈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陆姑娘,其实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的美好的,你大可不必这么悲观…”
苏愈觉得自己懂了,这姑娘因为小时候目睹了一场凶杀案,从此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导致精神失常了。
想想也是嘛,六岁的孩子,哪怕拿着刀,难道十几个成年人都是傻子?没有一个会反抗,就那么任着她杀?
这孩子八成是记不清凶手是谁,在脑海中对凶手加工过了。
“可他们没人信我。没人相信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干出这种灭门惨案。”
“因为双腿残疾,没有人愿意买我。只有棺材铺的老板好心收养了我,愿意给我口饭吃。”
“可他也走了,这个世界彻底没有人愿意陪着我了,除了这些纸人…”
她眼神迷离的看着眼前的纸人,轻轻的用手环住了纸人的腰。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孤独,就自己扎了个纸人,我叫它弟弟,可它从来不会回应我。
直到有个人笑着告诉我,只有给它点上眼睛,我才能真的拥有一个家人。
按照他说的,弟弟真的开口回答我了!我真的开心极了!我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家人。”
“那些欺负过我的人,那些讨厌我的人,现在也都成为了我的家人,我有了好多的家人!那个道士是个好人,我会感激他一辈子的!”陆筱雨开心的说着。
苏愈毛骨悚然,因为他看到,面前刚扎好的纸人,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