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大帝:俄罗斯帝国崛起的奠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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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击军之乱

在彼得的前半生,俄国权力的钥匙始终掌握在射击军手中,这些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拱卫着克里姆林宫的长矛手和火枪手是俄国的首批职业军人。他们宣誓要在形势危急时保卫“政府”,却往往难以决定哪个才是合法政府。他们是一个不声不响的野兽群体,从未真正确定自己该效忠于谁,而是时时准备扑上去撕咬任何挑战他们特权地位的人。伊凡雷帝组建这些军团的目的在于创建一支职业化的常备部队,作为难以统御的封建军队(之前莫斯科君主的作战部队)的核心。旧式的封建军队由几支骑马贵族队伍和一群武装农民组成,他们于春季动员起来,秋季则被打发回家。这些在夏季作战的军人往往没有受过什么训练,也没有什么纪律可言,当受到征召的时候,他们就随手抓起一根长矛或一柄斧头,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同装备较好的西方敌人——波兰人或瑞典人作战。

在保家卫国或阅兵游行的队伍中,射击军是一道华丽多彩的风景线。每个团都拥有自己的鲜艳色彩:蓝色、绿色或樱桃色的卡夫坦或长袍,相同颜色的毛边帽子,他们的裤子塞进尖端上翘的黄色靴子里。每个士兵的卡夫坦外面都系着一条带搭扣的黑色皮带,上面挂着他的剑。他一手握着一支滑膛枪或火绳枪,另一手则抓着一根戟或一柄尖头战斧。

射击军大多为单纯的俄国人,遵循旧有的生活方式,敬畏沙皇和牧首,痛恨新生事物,反对改革。军官和士兵都对引进外国人、用新式武器和战术来整训军队的做法抱着疑惧及愤恨的态度。他们不懂政治,但当他们相信这个国家正在背离正确的传统道路时,就会轻而易举地确信自己有义务介入国家事务。

在和平年代,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这样做。少数分遣队驻扎在与波兰和鞑靼接壤的地区,但主力集中部署于莫斯科,居住地为克里姆林宫附近的专用军营。到1682年,他们的数量是2.2万人——分为22个团,每团1000人,这些拖家带口的士兵是一大群住在首都腹心地带的兵渣子、寄生虫。他们得到的照顾可谓悉心之至:沙皇给他们提供了漂亮的木屋作为住所,给他们提供了食物、衣服和军饷。作为回报,他们肩负起拱卫克里姆林宫和城门的职责。当沙皇在莫斯科巡行时,射击军沿途列队。当他离开这座城市时,他们负责护卫。他们维护着治安,随身携带小鞭子,用来制止斗殴。当城里发生火灾时,射击军又变成了消防队。

由于手中有大把业余时间,射击军逐渐涉足商业领域。个别射击军士兵开起了店铺。身为军队一分子的他们无须缴纳个人所得税,并借此发财。参军变得令人向往起来,入伍几乎成了一种代代相传的世袭特权。男孩一到法定年龄,就立刻被招入其父所在的团。很自然,射击军变得愈富,就愈不愿重新扮演自己的首要角色——军人。在生意场上日进斗金的射击军,宁可花钱行贿也不愿接受某些艰巨的使命。射击军军官亦从这座巨大的人力资源库中牟取私利。一些人让无事可干的火枪手充当他们的仆人,其他人则被派去给自己盖房子或照管花园。有时军官会挪用士兵的薪饷,而士兵向政府提出的合法控诉不但经常被置之不理,起诉人还会遭到惩罚。

当年轻的沙皇费奥多尔于1682年5月进入弥留之际时,就是这样的情形。格里博耶多夫团的士兵正式提出请愿,控告团长谢苗·格里博耶多夫(Semyon Griboyedov)扣留他们的半数军饷,并强迫他们于复活节周(Easter Week)在其建于莫斯科郊外的宅邸工地上劳动。射击军司令官尤里·多尔戈鲁基公爵(Prince Yury Dolgoruky)下令鞭笞请愿士兵,以惩戒这种违抗长官的行为。但这一次,请愿者在被带走行刑时,是从一群本团战友面前过去的。“弟兄们,”请愿者喊道,“为什么你们抛弃了我?我是遵照你们的吩咐提起请愿的,为的是你们啊!”1情绪被煽动起来的射击军士兵进攻行刑卫队,救出了这名犯人。

这一事件令射击军军营沸腾了起来。17个团立刻一齐控诉自己的团长欺骗或虐待他们,并要求惩办这些团长。摄政者娜塔莉娅那毫无经验的政府团队甫一就任便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在处置过程中犯下了严重的失误。许多来自俄国最古老家族的波雅尔——多尔戈鲁基、列普宁(Repnin)、罗莫达诺夫斯基(Romodanovsky)、舍列梅捷夫(Sheremetev)、沙因(Shein)、库拉金(Kurakin)和乌鲁索夫(Urusov)联合起来,力挺彼得和他的母亲,但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射击军。末了,由于急于缓和士兵们的敌对情绪,娜塔莉娅牺牲了团长们。她未经调查就下令逮捕这些团长,并剥夺了他们的军衔,其房产和家财也被瓜分,以满足士兵们的诉求。两名团长——其中一名就是谢苗·格里博耶多夫,被公开处以鞭刑,同时,另有12名团长受到了较轻的惩戒:在射击军士兵的监督下,被人用名为batog的棍棒抽打。“打得再用力点儿”,他们极力要求,直到长官们昏死过去。2现在,怨气冲天的射击军心满意足了。“他们挨得够了,让他们走吧。”

为了恢复秩序而容许造反的士兵殴打长官,这是一种冒险的做法。射击军的情绪暂时得到了平息,然而事实上他们获得了新的权力感,他们越来越坚信自己有权甚至有义务清除国家之敌,这令他们变得更加危险。

射击军认为他们知道谁是敌人:波雅尔和纳雷什金家族。恶意编造的故事已在他们中间流传开来。谣言宣称费奥多尔并非像宣布的那样自然死亡,而是在波雅尔和纳雷什金家族的默许下,被外国医生毒死的。这些国家公敌如今将合法的继承人伊凡丢到一边,支持彼得。他们的邪恶计划已然成功,军政大权将被交到外国人手中,东正教将遭贬黜、践踏,最可怕的是,射击军——这些俄罗斯沙皇国旧价值观的忠实保卫者将遭到骇人听闻的惩罚。

有些传闻利用了射击军的旧有成见,其他谣言则多少带有蓄意煽动士兵情绪的意味。甫一掌权,娜塔莉娅就将新的晋升令成批分发给本族的每一位亲属,甚至将自己23岁的弟弟,年轻而傲慢的伊凡提升为波雅尔。由于伊凡·纳雷什金在费奥多尔葬礼上的言论,他已成为众人嫌恶的对象。如今,新的谣言传了开来:他曾粗鲁地将索菲亚公主推倒在地上,还曾拿起皇冠,戴在自己头上,并宣称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适合戴它。

但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谁是企图煽动射击军情绪的幕后主使者?其中一个唆使者是伊凡·米洛斯拉夫斯基,他极度渴望推翻彼得、娜塔莉娅和纳雷什金家族的统治。在纳雷什金家族上一次掌握宫廷时,他遭到流放。作为报复,他将马特维耶夫送往环境险恶的北极监狱,囚禁了6年。如今,马特维耶夫以新摄政者——太后娜塔莉娅·纳雷什金娜首席顾问的身份重返莫斯科,伊凡·米洛斯拉夫斯基明白,新一轮权力洗牌一旦上演,自己的命运可想而知。另一个阴谋策动者是伊凡·霍万斯基公爵(Prince Ivan Khovansky),一个自负而聒噪不休的家伙,他那急剧膨胀的野心因自己的无能而不断受阻。被革去普斯科夫总督一职后,他被沙皇阿列克谢叫到面前,后者告诉他:“每个人都称您为傻瓜。”3从不愿意接受这一评价的他被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说服了:一旦他们掌权,他就能身居高位,因而他积极支持他们的事业。

令人惊讶的是,作风西化的瓦西里·戈利岑公爵也参与到这场阴谋之中,他站到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一方,是因为自己树下的敌人。费奥多尔在位时期,戈利岑就极力推动改革。他制定了新的军队编组方案,并计划废除贵族优先制,因而成了波雅尔们的憎恨对象。如今波雅尔们力挺娜塔莉娅和纳雷什金家族,于是戈利岑被推入米洛斯拉夫斯基阵营之中。

伊凡·米洛斯拉夫斯基、伊凡·霍万斯基和瓦西里·戈利岑均有煽动射击军起事的动机,然而,倘若这场叛乱成功,他们没有一个能站出来,统治国家。具备这一能力的只有那位皇室成员,她曾经是沙皇费奥多尔的密友,并在年轻的伊凡登基后有能力担当摄政者之职。如今只有她面临着这种威胁——被投入女修道院或特蕾姆,彻底与世隔绝,并被抹去一切政治存在及个人存在意义。只有她拥有推翻一位公选沙皇的智慧和勇气。没人确切地知道她在这场阴谋和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可怕事件中起了多大作用;有人认为这场阴谋是以她的名义策划的,但她本人并不知情。但旁证有力地表明,阴谋的头号策划者就是索菲亚。

与此同时,对阴谋毫无觉察的娜塔莉娅正在克里姆林宫中焦急地等待着马特维耶夫的回归。在彼得当选为沙皇的那日,她已派了几个人捎信给他,催促他马上到莫斯科来。后者踏上了归途,但他的旅程变成了一场凯旋式。沿途经过的每座城镇都在为这位官复原职的政治家举行感恩祷告,并设宴款待。终于,在5月11日晚上,这位经历了6年流放生涯的老者又回到了莫斯科。娜塔莉娅如迎接救世主一般迎接马特维耶夫,并将10岁的彼得带到他面前,在马特维耶夫上一次看到彼得时,他还是个4岁的小娃娃。马特维耶夫的头发白了,步履也变慢了,但娜塔莉娅坚信,凭借他的经验和智慧,以及在波雅尔和射击军中享有的威望,这位老人会很快建立起和平有序的局面。

一连3天似乎都是这样。在这段时间里,马特维耶夫的家中挤满了前来迎接的波雅尔、商人和来自德意志区的外国友人。射击军仍记得这位可敬的前司令官,各团都派了代表来表达敬意,就连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人也来了。伊凡·米洛斯拉夫斯基例外,捎话来说他病了。每来一名宾客,马特维耶夫都会流着欢乐的泪水予以接待,与此同时,他的房子、地下室和庭院里堆满了宾客送来的礼物。危机似乎很遥远了,但刚刚来到这里、尚未掌控全局的马特维耶夫对危险估计不足。索菲亚和她的同党从未松懈,叛乱的苗头仍存在于各团中间。克里姆林宫中的马特维耶夫和娜塔莉娅两耳不闻窗外事,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并未发觉局势正变得越来越紧张,但其他人有所觉察。荷兰大使范·凯勒男爵(Baron Van Keller)写道:“射击军的不满情绪在持续。一切公共事务都停滞了。人们担心大难将至,这种担心不是没有来由的,因为射击军的势力强得可怕,没有一股反对力量能与之相抗。”


5月15日上午9点,谋划已久的阴谋突然爆发。索菲亚秘党的两名成员,骑兵亚历山大·米洛斯拉夫斯基(Alexander Miloslavsky)和彼得·托尔斯泰(Peter Tolstoy)纵马驰入射击军营地,厉声疾呼道:“纳雷什金家族谋害了伊凡王子!上克里姆林宫去!纳雷什金家族打算杀害皇室家族全体成员!武装起来!惩处叛国者!”4

射击军营地骚动起来。大钟急切地嘶鸣着,战鼓开始隆隆作响。身着卡夫坦的人们披上铠甲,系上剑带,抓起长戟、矛和滑膛枪,在街道上集结,准备战斗。一些火枪手砍去长矛和长戟的木柄,这样它们就能在近战中置人于死地。他们一边扬起绣有圣母玛利亚像的巨大团旗,奏响战鼓,一边开始穿过街道,朝着克里姆林宫进军。沿途市民被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闪开。“吾等将前往克里姆林宫,处决逆贼,制裁谋害皇族的凶手!”士兵们高声叫嚷。5

与此同时,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和宫殿内,一切如常。众人皆对城内发生的事情和即将临头的厄运毫无觉察。城堡的大门敞开着,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名卫兵把守。波雅尔顾问班子刚刚散会,波雅尔们或静静地坐在各自的办公室和宫殿大厅内,或一边四处溜达、闲谈,一边等待着午餐时间到来。马特维耶夫刚刚离开会议室,走到通往寝室的楼梯上,这时,他看到费奥多尔·乌鲁索夫公爵上气不接下气地朝他跑来。

乌鲁索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出了射击军起来作乱的消息。现在他们正穿过城市,朝着克里姆林宫进军!马特维耶夫大惊失色,连忙慌慌张张地返回皇宫,向娜塔莉娅太后告警。他命令牧首立刻前来,并关上克里姆林宫的大门,射击军的当值部队斯特米亚尼团(Stremyani Regiment)则被部署到宫墙上,准备保卫彼得、彼得的家人和政府成员。

马特维耶夫刚刚下完指令,3个报信人就一个接一个到来,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第一个人报告说射击军已接近克里姆林宫宫墙,第二个人说大门无法立刻关闭,第三个报信人则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因为射击军已经闯进了克里姆林宫。说话间,数百名持枪乱军汹涌而来,穿过敞开的宫门,冲上山,涌入位于多棱宫前方的大教堂广场。一路上,斯特米亚尼团的士兵群起响应,他们抛弃自己的职责,加入别团战友的行列之中。

在山顶,射击军涌入被3座大教堂和伊凡钟楼环绕的广场。他们聚集在通往宫殿的红梯前方,高声叫喊:“伊凡皇子在哪里?把纳雷什金家族和马特维耶夫交出来!处死逆贼!”宫殿内,惊恐万状的波雅尔顾问班子成员聚集在宴会厅里,他们依然不清楚这次暴动的起因。切尔卡斯基公爵(Prince Cherkassky)、戈利岑公爵和舍列梅捷夫公爵被推选出来,到外面询问射击军的要求。他们听到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喊声:“我们要惩处逆贼!他们杀害了皇子,还想谋害全体皇室成员!把纳雷什金家族的人和其他逆贼交给我们!”6在大致明白这场兵变是因误会而起之后,代表团回到宴会厅,将情况告知马特维耶夫。马特维耶夫又将此事告知娜塔莉娅,并向她提出建议:要让士兵们的情绪平静下来,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他们看到伊凡皇子仍然活着,且皇室家族一团和睦。他要她将彼得和伊凡带到红梯顶上,让他们在射击军面前亮相。

娜塔莉娅浑身颤抖。要她同10岁的儿子一起站到一群全副武装、咆哮着要她家族成员流血的大男人面前,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但她别无选择。她一手牵着彼得,一手挽着伊凡,踏着梯级,登上了位于楼梯顶端的门廊。牧首和波雅尔们立在她的身后。当射击军看到太后和两个男孩后,叫喊声平息了下去,广场上充满了带着困惑的低语声。一片沉寂中,娜塔莉娅抬高声音,喊道:“沙皇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陛下在这里,皇子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殿下也在这里。感谢上帝,他们都很好,都没有受到逆贼的伤害。宫里没有叛国者。你们上当了。”7

射击军再度喧嚷起来。这一次,士兵们互相争论着。少数好奇者大着胆子登上楼梯,或是将梯子架在门廊上,然后爬上去,好看清那3个柔弱无助却勇敢地站在他们面前的人的模样。他们想确认伊凡真的还活着。“您真是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吗?”他们问那个可怜的男孩。“是的。”他用极为微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答道。“您真是伊凡?”他们又问了一次。“是的,我是伊凡。”皇子说。彼得一言不发地站在离射击军士兵只有几英尺远的地方,他们的面孔与兵器就在他眼前晃动。尽管母亲的手在颤抖,但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镇静自若地凝视前方,毫无惧色。

这番对峙令射击军士兵彻底混乱了,他们从楼梯上退了下去。事实是明摆着的,他们受骗了——伊凡并未被谋杀。他就站在这里,他的手被纳雷什金皇太后,被那个所谓已将他谋害的家族一员保护性地握住。根本没有为他复仇的必要;曾经无比光荣的爱国情怀,如今开始显得又愚蠢又不合时宜了。由于还未打消同某些傲慢的波雅尔了结私人恩怨的念头,一小撮射击军士兵开始叫喊后者的名字,但大部分人都静静地站着,一头雾水,犹豫不决地注视着上方门廊的三个身影。

娜塔莉娅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俯瞰着前方由长矛和长戟组成的海洋。尽到自己的努力之后,她转过身去,牵着两个男孩回宫了。她的身影刚刚消失,白须苍苍、身着长袍的马特维耶夫就走上前去,出现在红梯顶上。在沙皇阿列克谢时代,他一直是受人爱戴的射击军司令,许多人仍然记得他的亲切形象。他开始用特有的、慈父般的语调,平静而自信地对他们讲话。他提醒他们,使他们想起过去那些忠心耿耿为国服务的日子,想起他们那沙皇保卫者的名声,想起他们在战场上取得的一次次胜利。他没有责备他们,只是质问他们,语气里的悲哀胜过了愤怒——为何要用这样一场暴动来玷污他们的赫赫威名,更可悲的是,这场暴动还是因谣传和谎言而起。他强调,皇族并不需要他们来保护,因为他们刚才已经亲眼看到,这些人根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处境很安全。因此,用死亡和暴力来威胁任何人都毫无必要。他平静地建议他们解散、回家,并为他们今日的行为请求宽恕。他允诺,这类请求会被接受,这次暴动则会被解释为射击军对皇室极度的赤胆忠心被用错了地方。

这些自信而不失亲切的话语产生了强烈效果。位于前排的士兵(他们听得最为清楚)仔细倾听着,而后点头表示赞同。而后排仍在高声争论,但一些人大声叫喊,要求安静点儿,好让他们能听到马特维耶夫在讲什么。当人们逐渐领会了马特维耶夫的意思后,所有人都不再吵闹了。

当马特维耶夫的讲话结束后,牧首也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他把射击军士兵称为自己的孩子,并温和地责备他们的做法。他劝他们请求宽恕,解散回营。这些话同样起到了抚慰人心的作用。危机似乎已经过去。马特维耶夫的心情好了些,他向射击军行了一个军礼,转身返回宫殿,将这个好消息带给心烦意乱的太后。他的离去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马特维耶夫的身影刚刚消失,射击军司令官之子米哈伊尔·多尔戈鲁基公爵(Prince Michael Dolgoruky)就出现在红梯顶上。士兵们的暴动大大丢了他的面子,他正处于狂怒之中,愚蠢地试图在这个时候重整军纪。他用最为粗俗的字眼辱骂士兵,勒令他们回营,并威胁说,如果不照办,就等着吃皮鞭吧。

怒吼声爆发了,马特维耶夫创造的平静局面转眼之间烟消云散。被激怒的射击军想起了他们进军克里姆林宫的目的:惩处纳雷什金家族,消灭像多尔戈鲁基这种可恶的波雅尔。狂暴的射击军士兵如同激流一般,涌上红梯,朝他们的司令官冲去。他们抓住他的制服,将他举过头顶,丢出栏杆,使他落到下方战友的矛尖上。楼下的人们用吼声附和着:“把他砍成碎片!”几秒钟不到,浑身颤抖的多尔戈鲁基就被杀掉了,鲜血将周围的人群溅了个遍。

第一滴血释放了人性中的残忍与疯狂。所有射击军士兵都变得狂暴起来,他们挥舞着利刃,冲上红梯,涌入皇宫,渴望着更多的鲜血。下一个受害者是马特维耶夫。他正站在宴会厅的前厅,与娜塔莉娅说话,后者仍握着彼得和伊凡的手。当娜塔莉娅看到射击军高呼着马特维耶夫的名字向她冲来的时候,她丢下彼得的手,本能地抱住马特维耶夫,想要保护他。射击军把两个男孩推开,奋力将老人从她手中夺去,并将娜塔莉娅丢到一边。切尔卡斯基公爵冲进乱军之中,想把马特维耶夫从他们手中拉回来,但被推开。在彼得和娜塔莉娅的眼前,马特维耶夫被拖出前厅,拖过门廊,一直拖到红梯顶上的栏杆处。在那里,阵阵欢呼声中,他们将他高高举到空中,用力掷到下方林立的矛尖上。几秒钟之内,这位彼得父亲的首席大臣兼最亲密的朋友,彼得母亲的监护人、知己与头号支持者就被砍成了碎片。

马特维耶夫死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射击军了。他们飞奔着,毫无阻拦地穿过政府大厅、私室、教堂、厨房,甚至克里姆林宫的密室,叫嚷着索要纳雷什金家族成员和波雅尔的鲜血。惊恐万状的波雅尔们四处逃窜,躲到一切他们能藏身的地方。牧首逃进了圣母升天大教堂。只有娜塔莉娅、彼得和伊凡仍然留在外面,他们相互依偎着,蜷缩在宴会厅的一个角落。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场灾祸是躲不过去的。射击军撞倒紧锁的大门,搜寻床底下和祭坛后方,将长矛捅进每个可能供人藏身的黑暗之处。他们将那些抓到的人拖到红梯,丢出栏杆外。他们的尸体被拖出克里姆林宫,从斯帕斯基门(Spassky Gate)拉到红场上,然后丢到越积越高的碎尸堆上。射击军将利刃架在宫廷侏儒的喉咙上,强迫他们协助自己搜寻纳雷什金家族的成员。娜塔莉娅的一个兄弟阿法纳西·纳雷什金(Afanasy Naryshkin)躲在圣墓教堂(Church of the Resurrection)的祭坛后方。一个侏儒领着一群射击军,指出了他的藏身处,这个受害者被揪着头发拖到高坛的阶梯处,剁成肉酱。枢密院委员兼外交衙门主裁伊凡诺夫(Ivanov)、其子瓦西里和两个团长被杀死在宴会厅与圣母领报大教堂之间的门廊上。年老的波雅尔罗莫达诺夫斯基在牧首宫室和圣迹修道院之间被抓住,人们拽着他的胡子,将他拖到大教堂广场,然后将他举起来,丢到矛尖上。

尸体和尸块被从克里姆林宫中的广场拖出来,拖过斯帕斯基门,拖入红场。尸体和尸块上往往还钉着长剑和长矛。射击军一边拖曳着这些吓人的残骸,一边嘲弄地喊道:“波雅尔阿尔捷蒙·谢尔盖耶维奇·马特维耶夫驾到!……一位枢密院委员驾到。给他让让道!”8当圣瓦西里大教堂前方那堆骇人的东西垒得越来越高的时候,射击军朝着围观人群叫道:“这些波雅尔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这是他们的奖赏!”

到了傍晚,就连射击军都开始厌倦屠杀了。克里姆林宫里没有给他们睡觉的地方,因此大多数人都开始返回位于城中各处的自家住所。尽管射击军制造了这起流血事件,但他们在这一天只达到了部分目的。他们只找到、杀死了一名纳雷什金家族的成员,即娜塔莉娅的兄弟阿法纳西。他们所痛恨的头号目标——娜塔莉娅的弟弟伊凡尚未落到他们手里。因此,他们在克里姆林宫的各道大门都布置了重重守卫,切断了所有逃跑路线,并发誓,明天他们会回来继续搜捕。克里姆林宫内,娜塔莉娅、彼得及其纳雷什金家族亲眷在恐惧中度过了一夜。太后的父亲库里尔·纳雷什金,太后的兄弟伊凡和3个弟弟藏在彼得8岁的妹妹娜塔莉娅的房间里,在那里躲了一整天。他们没有被搜出来,但也逃不了。

拂晓时分,射击军又一次敲着战鼓闯进了克里姆林宫。他们仍在搜寻伊凡·纳雷什金、两名据说毒害了沙皇费奥多尔的外国医生以及其他“卖国贼”。他们进入大教堂广场的牧首宅邸,仔细搜查了他的地窖和床下。他们用长矛威胁仆人,要求面见牧首本人。约阿希姆身穿最为鲜艳的礼袍出现,告诉他们:在他的家里是找不到逆贼的,如果他们想在这里动手杀人,就应当把他杀了。

因此,搜捕行动仍在继续,射击军一刻不停地搜查着宫殿的各个角落,他们的猎物——纳雷什金家族,则一刻不停地躲避着他们。在彼得幼妹卧室的黑暗密室内待了两天之后,国丈库里尔·纳雷什金、他的3个儿子和马特维耶夫的幼子转移到沙皇费奥多尔的年轻遗孀玛尔法·阿普拉克辛娜皇后的房间内。在那里,伊凡·纳雷什金剪掉了他的一头长发,而后,这一小队人跟随一名年老的宫廷婢女进入一间黑咕隆咚的地下储藏室。老婢女想把门闩上,但小马特维耶夫说:“不行。如果您把门闩住,射击军就会起疑心,他们会把门砸开,把我们找出来杀掉。”9因此,这群避难者就把房间弄得尽可能暗,而后蜷伏在最黑的角落内,任由房门敞开着。“我们刚刚躲进那里,”小马特维耶夫说道,“几个射击军士兵就从这里经过,并飞快地到处搜索了一番。他们中几个人朝敞开的房门内望了一阵,并用长矛捅向一团黑暗的房间,但他们很快就离开了,嘴里念叨着:‘我们的人分明已经来过这里了。’”

第三天,当射击军再一次来到克里姆林宫的时候,他们决心不再等下去了。为首者登上红梯,下了一道最后通牒:除非伊凡·纳雷什金立刻出来投降,否则他们会将宫中的波雅尔全部杀光。他们明确了一点——皇室成员正处于危险之中。

索菲亚出来主持大局了。在瑟瑟发抖的众波雅尔面前,她走向娜塔莉娅,高声断言:“您的弟弟是逃不出射击军掌心的。我们也不应当为他而死。没有别的法子。为了保住我们全体的性命,您必须放弃您的弟弟。”10

这一刻对娜塔莉娅而言是悲惨的。她已经亲眼看到马特维耶夫被人拖出去残忍杀害。如今有人要求她点头同意,让自己的弟弟也落得一个骇人的下场。这个决定虽然令她感到异常恐惧,但她并没有真正的选择权。她命令仆人去把她弟弟带到她这里来。当她弟弟到来后,她将他领进宫中的礼拜堂,伊凡在那里领受了圣餐、做了临终祈祷。他接受了姐姐的决定,并以极大的勇气慨然赴死。娜塔莉娅哭着交给他一幅圣母像,让他举着它前去与射击军见面。

与此同时,面对不耐烦的射击军发出的越来越可怕的威胁,波雅尔们变得绝望起来。为什么伊凡·纳雷什金迟迟不动身?射击军随时都可能将他们的威胁变成现实。年老的公爵雅各布·奥杜维斯基(Jacob Odoevsky)朝悲泣中的娜塔莉娅和伊凡走去,用温和而战栗的语气说道:“我的夫人,您还要保您弟弟多久?您必须放弃他。快走吧,伊凡·库利奥维奇。不要让我们为了您一个人统统丢了命。”11

伊凡·纳雷什金跟在娜塔莉娅身后,手举圣像,走向射击军正在等待的那道门。当他现身时,人群发出一阵嘶哑的胜利呐喊,并蜂拥向前。他们当着受害者姐姐的面,抓住伊凡,开始对他拳打脚踢。他们捉住伊凡的双脚,将他拖下红梯,拖过宫殿广场,丢进一间拷问室。在那里,他们让他在痛苦中度过了几小时,试图让他供认谋害沙皇费奥多尔、密谋篡位的罪行。纳雷什金始终咬紧牙关,他呻吟着,什么也没有说。而后,范·加登医生(Dr. Van Gaden),这个所谓毒害费奥多尔的凶手,被带了进来。在拷打之下,他答应吐露同谋者的名字,但他的供词被记录下来的时候,拷问者意识到医生目前的状态,嚷道:“听他扯这些有啥用?把纸撕了吧。”这场闹剧终止了。12

伊凡·纳雷什金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他的手腕和脚踝均被扭断,双手和双脚以奇怪的角度悬吊着。他和范·加登被拖到红场,并被抬到矛尖上,这是展示给围观人群的最后一场表演。然后,他们被丢到地上,手脚被斧子剁了下来,残尸则被砍成碎块。在最后的仇恨狂欢中,血淋淋的人体残骸被踏为肉泥。

屠杀结束了。射击军最后一次集结在红梯前方。他们心满意足:自己为“被毒害”的沙皇费奥多尔报了仇,扼杀了伊凡·纳雷什金的阴谋,并将他们相信是叛贼的人统统处决了。为了展示自己的赤胆忠心,他们在庭院内高声呐喊:“如今我们知足了。剩下的那些道貌岸然的逆贼就让沙皇陛下来处理吧。我们做好了为沙皇、太后、皇子和公主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13

局势很快平静下来。受害者的尸体于同一日获准下葬,这些尸体自大屠杀第一日起,一直堆积在红场上。马特维耶夫的忠实奴仆携着一张床单,步履艰难地走了出来,他竭力寻找主人的碎尸,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放到床单内。他将尸块洗净,并用枕头盛着带到圣尼古拉教堂,埋葬在那里。其余纳雷什金家族成员既未受到伤害,也未受到追捕。娜塔莉娅和伊凡的3个躲过一劫的兄弟乔装成农民,逃出了克里姆林宫。国丈库里尔·纳雷什金在射击军的威逼下,剃去头发,立誓为僧。而后,他以居普良神父(Father Cyprian)的身份被送往莫斯科以北400英里的一座修道院。

射击军要求补发每人20卢布的欠饷,作为双方和解的一部分条件。波雅尔顾问班子尽管并无回绝的资本,却无力应允。原因很简单:他们没有钱。双方达成折中方案:每人补发10卢布。为了筹款,马特维耶夫、伊凡·纳雷什金及其他遭到杀害的波雅尔的财产被拍卖,克里姆林宫的大部分银盘被熔掉了。此外,一项一般税被加诸人民头上。

射击军还要求完全赦免他们的罪行,甚至要求在红场立起一根凯旋柱,以纪念他们新近的作为。全体受害者的名字将被一一刻在柱子上,这些人将被打上罪人的标签。政府又一次屈从了,凯旋柱很快立了起来。

最后,火枪手们被正式委以守卫宫阙之任,这一策略不仅是为了安抚射击军的情绪,也是为了重新将他们置于掌控之下。每天都有两个团被召集到克里姆林宫,他们以英雄的身份参加在宴会厅和宫廷门廊举办的酒宴。索菲亚出现在他们面前,称赞他们对皇室的忠心与奉献。为了表示对他们的敬意,她亲自来到士兵中间,递给他们一杯杯伏特加。


索菲亚就这样掌握了权力。如今她已再无对手:马特维耶夫死了,娜塔莉娅被这场吞噬其家族的惨剧彻底击垮了,彼得只是个10岁的孩子。但彼得仍是沙皇。当他长大成人的时候,毫无疑问他将捍卫自己的权力。纳雷什金家族的影响力将与日俱增,而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胜利将被证明只是暂时的。因此,索菲亚必须实施下一步计划。5月23日,在索菲亚代理人的煽动下,射击军要求给俄国皇位换个主人。一封请愿书被送交霍万斯基处,后者已被索菲亚任命为射击军司令。射击军指出,彼得的当选明显有些不正:他是次妻所出,伊凡则是长妻之子,也是两个男孩中的年长者,却被晾在一边。射击军并不打算废黜彼得——他是沙皇的儿子,并且已经当选沙皇,牧首随后也正式承认了他的地位,而是要求让彼得和伊凡以共治沙皇的名义联合执政。射击军威胁说,如果请愿书得不到批准,他们将再度进攻克里姆林宫。

牧首、大主教和波雅尔们聚集在多棱宫,商讨这一新要求。事实上,他们别无选择:无人能反对射击军。此外有人认为,让两个沙皇一道执政甚至可能会更好些:当一个沙皇上战场的时候,另一个可以留在家里,治理国事。二帝共治的议案得到了正式批准。伊凡大帝钟楼的大钟敲响了,圣母升天大教堂内举行了一场祷告,祈愿两位最为正统的东正教沙皇——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能长命百岁。首先被提及的是伊凡的名字,因为射击军的请愿书要求将伊凡排在前面。

这一新情况把伊凡本人弄得惊慌失措。在交谈与视力两方面患有生理障碍的他根本不想在政务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与索菲亚大吵一通,说他更想要宁静、平和的生活,但在重重压力下,他被迫同意与异母弟弟一道出席国事场合,并偶尔参加国务会议。在克里姆林宫外,人们(据说射击军正是以他们的名义提出联合执政的建议的)大吃一惊。一些人放声大笑:伊凡的疾病众所皆知,居然有人想让他成为沙皇。

目前还存在最后一个关键问题:两个男孩都太小,因此实际将由他人来掌管国政。这个人会是谁?两天时间过去了,5月29日,射击军派出的另一个代表团带着最后要求出现:鉴于两位沙皇年纪尚幼,且毫无执政经验,索菲亚公主将成为摄政者。牧首和波雅尔们很快同意了。就在这一天,克里姆林宫颁布了一道命令:索菲亚·阿列克谢耶芙娜公主(Tsarevna Sophia Alexeevna)取代太后娜塔莉娅,成为摄政者。

索菲亚就这样夺取了俄国的领导权。尽管她所填补的权力真空是由她和她的代理人一手创造出来的,但如今,她实际上是这一方面的必然选择。罗曼诺夫家族男丁的岁数都还太小,不足以担起治国大任,而她在所受教育、才干和意志力方面比其他公主都要来得强。她已经证明了,自己不仅懂得如何煽动射击军起来作乱,还懂得如何驾驭这场风暴。军队、政府乃至人民如今都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索菲亚接受了。在接下来的7年时光中,这个超群绝伦的女子统治着俄国。


为了巩固、保卫自己的胜利果实,索菲亚迅速行动起来,将新的权力结构制度化。7月6日,距射击军之乱爆发仅仅13天,两位还是孩子的沙皇——伊凡和彼得的共同加冕仪式就举行了。这场仓促安排的加冕仪式不仅在俄国历史上前所未见,在全欧洲君主国的历史上也绝无仅有。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两位权力相等的男性君主一起戴上王冠的例子。加冕当天,白昼于上午5点到来。此时,彼得与伊凡身穿饰有珍珠的金布长袍,走向宫廷礼拜堂做晨祷,然后前往宴会厅。在那里,他们郑重其事地为一些索菲亚的副手加官晋爵,晋级者包括伊凡·霍万斯基和两名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成员。正式的加冕典礼被转移到门廊上方及红梯下方举行,两个男孩并肩而行,10岁的彼得个头已经比16岁的跛行的伊凡要高了。在神父朝他们挥洒圣水之前,彼得和伊凡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挤进大教堂广场,前往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大门。身穿耀眼的金色镶珠长袍的牧首在此迎接两位沙皇的到来,并伸出自己的十字架,让他们亲吻。在巍峨的大教堂内部,光芒从高高的穹顶上洒落,数百根蜡烛闪烁着,映照在数千颗宝石的表面。

在大教堂中央,在高举双手赐福于人的巨幅基督画像正下方,在高高耸立、覆着深红色布匹的讲坛之上,双人王座在等待着伊凡和彼得。在短时间内打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王座是不可能的,因此,沙皇阿列克谢的银质御座被用横木一分为二。在这张即将成为两个男孩座位的王座后方,帘幕掩盖着一个小小的隐匿之处,仪式监督者就藏身其间。在典礼举行期间,他可以透过一个洞,低声给予必要的指导并提供对策。

当两位沙皇走向圣幛,亲吻那些最为神圣的画像时,加冕典礼开始了。牧首要求他们宣示自己的信仰,两个人都答道:“我信奉神圣的俄国东正教。”而后,在一篇篇漫长的、为这一刻预备的祷文和圣歌中,加冕礼最重要的一刻到来了:莫诺马赫金冠被戴在了两位沙皇头上。

这顶历史悠久的黑貂皮镶边帽据说是一位拜占庭皇帝赠给12世纪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莫诺马赫(Vladimir Monomakh)的,历任莫斯科大公的加冕仪式都会用到它。在伊凡四世用“沙皇”作为公国统治者的新头衔后,它又被用于俄国历代沙皇的加冕典礼。伊凡首先加冕,而后是彼得,然后,这顶帽子回到了伊凡头上,而一顶专门为彼得制作的复制品戴在了这个岁数较小的沙皇脑门上。仪式末尾,两位新君再次亲吻十字架、圣遗物和圣像,并列队前往天使长米迦勒大教堂,朝之前历代沙皇的陵墓致敬,再前往圣母领报大教堂,而后从那里回到宴会厅赴宴,并接受人们的恭贺。


动荡的岁月结束了。在迅速而令人眼花缭乱的继承人更迭中,一位沙皇故去了,其次妻所生的10岁男孩在自己的住处被拥立为帝。一场残酷的兵变颠覆了这次选举,将家人的鲜血溅到年少的沙皇和他母亲身上。而后,这个男孩一身盛装,佩戴国之珍宝,与体弱无助的异母哥哥一同戴上了王冠。尽管他已被推上皇位,然而当惨剧上演时,他始终无力干涉。

射击军之乱给彼得的心灵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创伤。童年时代平静、祥和的生活分崩离析。他的灵魂扭曲了,变得冷酷无情。它影响着彼得的人生,最后给俄国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彼得痛恨自己看到的一幕幕:举止疯狂、无法无天的中世纪旧俄军人狂暴地在克里姆林宫中跑来跑去;政治家和贵族被拖出自己的房间,遭到残忍屠戮;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皇族成员和沙皇本人的命运被无知的暴动士兵肆意摆布。这场兵变促使彼得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反感情绪,他厌恶克里姆林宫,厌恶宫中那些被摇曳的蜡烛照亮的黑暗房间和迷宫式的小小套间,厌恶宫中的人群——留着长长胡子的神父和波雅尔,以及与世隔绝的可怜女子。他将自己的憎恨对象扩展至莫斯科这座东正教帝国的首都与东正教教会,还有教堂内吟唱的神父、飘荡在空气中的熏香味道和压抑人性的东正教保守主义。他痛恨旧俄罗斯沙皇国的盛典,这些盛典称他为“上帝之下,万人之上”,当射击军掉过头来将枪口对准他和他妈妈的时候,它们却无力保护这对母子。

索菲亚执政期间,彼得离开了莫斯科,在城外的乡村长大。后来,当彼得成为俄国之主的时候,他的这种厌恶情绪终于结出了举足轻重的果实。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沙皇再未踏入莫斯科一步,并最终剥夺了莫斯科的地位。这座古老的国都为彼得在波罗的海构筑的一座新城所取代。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于圣彼得堡(St. Petersburg)的拔地而起,射击军之乱起到了推动作用。

注释

1Schuyler, I, 44.

2Ustryalov, I, 24.

3Schuyler, I, 35.

4Ibid., 49.

5Ibid.

6Ibid., 50.

7Ibid.

8Ibid., 54.

9Ibid., 60.

10Bogoslovsky, I, 44.

11Schuyler, I, 61.

12Ibid., 62.

13Ibid.

伊凡和彼得的共同加冕仪式是最后一场用到莫诺马赫冠冕的俄国独裁者加冕礼。18和19世纪的彼得继任者均以皇帝为自己的头衔。他们中许多人拥有为自己制作、规格大得多的新皇冠,这一风气于叶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定制俄国皇冠(Imperial Crown of Russia)之际达到顶峰,最后7任俄国君主均用俄国皇冠为自己加冕。尽管如此,莫诺马赫冠冕仍具有巨大的象征意义,尽管它再未被戴在任何一位君主头上,但历次加冕礼中,游行队伍都会带上这顶帽子,此举象征着新君主与君士坦丁堡的东罗马帝国之间的历史纽带坚不可摧。

彼得对莫斯科的痛恨与路易十四对巴黎的嫌恶存在惊人的相似之处。在路易10岁(1682年时彼得也是10岁)那年,即1648年,法国高等法院及贵族发动叛乱,史称“投石党运动”(Fronde)。王室调兵遣将,前往镇压。其后平叛军队倒戈相向。暴动达到顶峰的时候,年幼的国王和他母亲遭到巴黎暴民围困。入夜之后,在不绝于耳的怒吼声和滑膛枪发出的咔咔声中,路易偷偷逃出巴黎,前往圣日耳曼(Saint-Germain),在一张用稻草铺成的床上度过了这一夜。

路易的传记作者都着重强调此次事件给这个男孩造成的强烈、持久的影响。打这以后,路易对巴黎蔑视不已,鲜少踏入这座城市。他修筑凡尔赛,这座巨大的城堡变成了法国的首都,就像有意躲避莫斯科的彼得在涅瓦河上建立新都那样。但彼得的童年遭遇更为残酷,因此他的报复手段也彻底得多。作为路易统治中心的大城堡紧挨着巴黎,彼得建造的那一整座城市则完全远离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