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〇一〇年九月三日,凌晨四点十六分
这是哪里?
怎么回事?
我浅浅吸气,试着想移动,可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连手指和手掌都动不了。
我终于睁开双眼,感觉眼睛很干涩。我的喉咙好干,甚至无法吞咽。
很黑。
有个人和我在一起,也可能是东西。那玩意儿发出巨响,像是铁锤敲钢板的声音,震波沿着背脊传来,一直传到牙齿,弄得我的头很痛。
那个声音无处不在,金属敲击、摩擦的声音在我体外,在空气中,在我身边,在我体内。
砰——刮擦,砰——刮擦。
好痛。
一瞬间,我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疼痛。
酷刑折磨的剧痛,极度强烈的剧痛。一旦意识到、感觉到,其他感受都消逝了,只剩下疼痛。
我痛得醒过来。我的头像是被火烧、被啃咬,手臂不停地抽痛。我的身体里一定有东西断掉或破掉了。我试着移动,但剧烈的疼痛让我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我再次尝试,奋力呼吸着,空气让我的肺部发出怪声。我嗅到自己的血,感觉血液沿着脸颊流下。
救我。我想大喊,但黑暗吞噬了我微弱的意志。
睁开眼睛。
我听见有个声音命令我,瞬间大大松了口气。有别人在。
睁开眼睛。
没办法,身体不听使唤。
她还活着。
更多话语,这次是大喊。
躺好别动。
四周的黑暗变形转换,疼痛再次袭来。有个很吵的声音包围着我,有点像电锯锯杉木的声音,也有点像小孩尖叫。我在黑暗中,看见萤火虫般的光点亮起,这个画面不知为何让我感到伤心又疲惫。
一、二、三,起。
我感觉自己被看不见的冰冷双手拉起抬高,我痛得惨叫,但声音立刻被吞没,也可能这惨叫只发生在我的脑海里。
这是什么地方?
我重重撞上一个东西,痛得大叫。
没事了。
我快死了。
这个念头忽然来袭,攫住我肺里的气息。
我快死了。
二〇一〇年九月三日,凌晨四点三十九分
强尼·雷恩醒来,心里想着:不对劲。他坐起来环顾四周。
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一切都很正常。
他在班布里奇岛的家中,又一次忙到睡着。在家办公的单亲父母逃不过这样的诅咒。白天的时间不够处理所有事务,他只好挪用晚上的时间。
他揉揉疲惫的双眼。他身旁的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着十多个定格影像,都是衣衫褴褛的少年,他们坐在满是裂痕的闪烁霓虹灯招牌下,手中的香烟抽到只剩过滤嘴。强尼按下播放键。
屏幕上,凯文开始谈父母的事,他在街头的名号叫鬈毛。
“他们才不在乎呢。”少年耸肩。
“你为何这么笃定?”强尼的声音在镜头外问。
镜头捕捉到鬈毛的双眼,他抬起头,眼神流露出痛苦、愤怒与叛逆。“我在这里,不是吗?”
这段影片强尼至少看过一百次。他和鬈毛聊过很多次,但依然不晓得他在哪里长大、来自何方,也不知道谁会在深夜不睡,忧虑地望着黑暗,等候他。
强尼知道为人父母的忧心,知道孩子会溜进暗处从此消失,所以他才会不分昼夜制作这部探讨流浪少年的纪录片。或许他只要观察得够仔细、询问得够频繁,就能找到她。
他望着屏幕上的画面。因为下雨,拍摄这段影片时街头没有几个少年,不过,每当看到背景出现身影,任何疑似年轻女子的剪影,他便会眯起眼睛、戴上眼镜,用力仔细地看画面,想着会不会是玛拉。
他拍摄纪录片时遇到很多女孩,但就是没看到他的女儿。玛拉离家失踪了,他甚至不确定她是否仍在西雅图。
他熄灭二楼办公室的灯,来到黑暗寂静的走廊。左手边挂着几十张家人的照片,黑色的相框,白色的衬底。有时候他会停下脚步一一浏览,看着他的家人,让照片带他回到幸福时光。有时候他会任由自己站在妻子的照片前,迷失在那个曾经照亮他世界的笑容中。
今晚,他没有停留。
他停在儿子的卧室前,轻轻推开门。这是他养成的新习惯,会不由自主地察看十一岁的双胞胎是否安好。人一旦体验过人生能以怎样的速度崩坏,就会努力保护仅存的那些人。他们在房里,睡得很安稳。
他松了一口气,没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憋着气。他继续前进来到玛拉紧闭的房门前,这次他并未放慢脚步。看她的房间会令他心痛不已,这个房间仿佛冻结在时空中,依然保留着小女孩的布置,所有东西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主人不在了。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门。四处堆满衣物、报纸与许多看到一半的书,他打算等生活步调慢下来再继续看完那些书。
他走进浴室,脱下衬衫扔进洗衣篮。在浴室的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的模样。有时他看着自己,会想:以五十五岁而言还不错。但有时,比如现在,他会想:真的还不错吗?
他的样子……很忧伤,主要是因为眼睛。他的头发过长,黑发掺杂银丝,他总是忘记修剪。他叹息一声,打开热水开关,走进淋浴间,滚烫的热水淋在身上,洗去他的思绪。走出浴室,他感觉舒服多了,准备好迎战新的一天。现在去睡觉毫无意义。他用毛巾擦干头发,在衣帽间地上翻到一件旧的超脱摇滚乐团T恤与一条破牛仔裤,穿好后走回走廊,电话正好在这时响起。
是座机。
他蹙眉。都已经二〇一〇年了,在这个新时代,很少有人拨打那个老号码。
一般人不会选在凌晨五点零三分打电话。这种时间铃声响起通常没有好事。
玛拉。
他冲过去接听:“喂?”
“请问凯瑟琳·雷恩在吗?”
讨厌的推销电话。他们都不会更新资料吗?
“凯瑟琳·雷恩已经去世差不多四年了,请把她从名单上删掉。”他没好气地说。他等着对方继续问:请问你是家里做决定的人吗?不过对方只是沉默,他越来越不耐烦,于是质问:“你是哪位?”
“西雅图警局,杰瑞·马隆警官。”
强尼皱起眉头:“你要找凯蒂?”
“发生了一起事故。我们在伤者的皮夹里找到了紧急联络人资料,上面写着凯瑟琳·雷恩的名字。”
强尼在床边坐下。在凯蒂去世这么久还将她列为紧急联络人的,世上只有一个。她又闯了什么祸?这年头谁还会在皮夹里放紧急联络人资料?
“是塔莉·哈特吧?酒驾吗?假使她——”
“先生,我没有相关资料。哈特小姐在前往圣心医院的路上。”
“伤势多严重?”
“我不清楚,先生,你得联络圣心医院查询。”
强尼挂断电话,从网上搜出圣心医院的号码打过去。他的电话被转来转去,至少过了十分钟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够回答问题的人。
“雷恩先生?”那位女士说,“据我了解,你是哈特女士的亲属?”
这个问题让他的心一抽。他有多久没有和塔莉说话了?
别骗自己,他很清楚有多久了。
“是,”他回答,“发生什么事了?”
“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先生,我只知道她正在前来的路上。”
他看看表。如果动作快,应该能赶上五点二十分的渡轮,一个小时左右就能赶到医院。
“我会尽快过去。”
嘟嘟声响起,他才发觉自己没有说再见。他挂断电话,将电话扔在床上。
他抓起皮夹,再次拿起电话,拨号的同时从衣橱里取出一件毛衣。电话响了又响,提醒他现在时间有多早。
“喂——喂?”
“可琳,抱歉这么早给你打电话,发生了一点紧急状况。可以请你帮忙来接双胞胎,然后送他们去学校吗?”
“出了什么事?”
“我得赶去圣心医院。一个朋友出了意外,我不想让孩子们单独在家,可是又来不及送他们去你那里。”
“别担心,”她说,“我会在十五分钟内过去。”
“谢谢,”他说,“我欠你一次人情。”
他匆忙走到儿子们的房间打开门:“起床穿衣服,快。”
他们慢吞吞地坐起来。“啊?”威廉说。
“我得出门。可琳会在十五分钟内过来接你们。”
“可是——”
“没有可是。你们要去汤米家,下午足球练习结束之后,应该也是可琳去接你们。我不确定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路卡问,被枕头压出痕迹的脸庞流露出担忧。这两个孩子太了解紧急状况的意义,常规生活能让他们安心。尤其是路卡,他很像妈妈,很爱照顾人,经常操心。
“没什么,”强尼的语气有些紧绷,“我得去市区一趟。”
“他以为我们还是小宝宝,”威廉掀开被子,“走吧,天行者[1]。”
强尼着急地看表。五点零八分,他得立刻出门才能赶上五点二十分的渡轮。
路卡下床来到他身边,抬起头,隔着棕色乱发看着强尼。“玛拉出事了吗?”
他们当然会担心。多少次他们匆忙赶去医院看妈妈?而且天晓得玛拉最近惹了什么麻烦,他们都很担心她。
即使已经过了将近四年,他们有时依然感到心有余悸,他怎么忘记了?悲剧在他们所有人心中留下了伤痕,他尽一切所能照顾双胞胎,但就算他用尽全力也无法弥补他们失去母亲的缺憾。
“玛拉没事,是塔莉。”
“塔莉怎么了?”路卡一脸惊恐。
他们非常爱塔莉。去年他们多少次吵着要找她?他又编了多少借口拒绝了?想到这里,强尼不禁感到内疚。
“详细情况我还不清楚,不过我会尽快让你们知道出了什么事。”强尼承诺,“先收拾好上学要用的东西,等可琳来接你们,好吗?”
“爸,我们不是小婴儿。”威廉说。
“踢完足球你会打电话给我们吗?”路卡问。
“会。”
他和两个孩子吻别,从门口的桌上拿起车钥匙。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头发该剪了,他们穿着四角裤和宽松T恤站在那儿,因为担忧而皱起眉头。他出门走向车子。他们已经十一岁了,独自在家十分钟不会怎么样。
他上车发动引擎,往码头驶去。上船之后,他没有下车,焦急地敲着真皮方向盘,等候三十五分钟的航程结束。
六点十分,他驶进医院停车场,在街灯的人造光线下将车停妥。距离日出还有半个小时,城市依然一片黑暗。
他进入熟悉的医院,大步走向服务台。
“塔露拉·哈特,”他严肃地说,“我是家属。”
“先生,我——”
“我要了解塔莉的病况,现在就要。”他的语气非常强硬,服务台的护士仿佛被轻微地电到了,在位子上弹跃了下。
“噢,请稍等。”她说。
他离开服务台,开始踱步。老天,他讨厌这个地方,这里的气味太熟悉了。
他沉沉地坐在硬塑料椅上,脚尖紧张地点着复合地板。几分钟过去了,每过一分钟,他的自制力都会削减一些。
失去妻子、失去一生挚爱之后,四年来他学会让日子继续过下去,但这并不容易。他不能回顾过去,回忆令人太痛苦。
但是在这里,他怎么有办法不回顾?他们来这家医院动手术、做化疗与放射治疗;他和凯蒂在这里一起度过无数个小时,互相保证他们的爱绝对能战胜癌症。
骗人。
最后不得不面对现实时,也是在这里的病房,在二〇〇六年。他躺在她身边,抱着她,尽可能假装没发现抗癌这一年来,受尽折磨的她变得多瘦。凯蒂的iPod在床边播放凯莉·克莱森的歌曲:有人等候了一生……只为这样的一刻。
他记得凯蒂当时的表情。痛楚犹如液体火焰,蔓延她的全身,骨头、肌肉、皮肤,无一处遗漏。她不敢用太多吗啡,她希望保持意识清醒,以免孩子害怕。“我想回家。”她说。
看着她,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她快死了。现实重重打击了他,泪水涌上眼眶。
“我的小宝宝,”她轻声说完之后笑了,“他们两个早就不是小宝宝了,都已经在换牙了呢。对了,现在牙仙子的行情价是一块钱,记得每次都要拍照。还有玛拉,告诉她我能理解,我十六岁的时候对妈妈的态度也很恶劣。”
“我还没准备好听你说这些。”他讨厌自己的软弱,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失望。
“我需要塔莉。”她接着说。他吃了一惊。他的妻子与塔莉·哈特几乎是一辈子的好姐妹,但是一场争吵让她们绝交,过去两年她们没再说话,而在这两年中,凯蒂面对着癌症的考验。强尼无法原谅塔莉,不仅因为那次争吵(当然,全都是塔莉不好),还因为当凯蒂最需要她时她竟然缺席。
“不行。你忘记她对你做了什么吗?”他愤懑地说。
凯蒂稍微朝他转过身,他看得出来这个动作让她非常痛。“我需要塔莉,”她重复,这次语气更轻柔,“从初二开始,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可是——”
“强尼,你一定要原谅她。既然我能做到,你也可以。”
“没那么容易,她伤害了你。”
“我也伤害了她。好姐妹难免会争吵,因为那时我还不清楚什么最重要。”她叹息,“相信我,现在我知道什么最重要,我需要她。”
“都已经这么久了,你凭什么相信打个电话她就会来?”
凯蒂忍痛微笑。“她一定会来。”她摸摸他的脸,要他看着她,“以后……她就交给你照顾了。”
“别说那种话。”他低语。
“她老爱逞强,但其实没那么坚强,你知道的。答应我。”
强尼闭上眼睛。过去几年他不断努力想抚平哀伤,为家人创造新生活。他不愿回忆那凄惨的一年,但是他怎么能够不想?尤其是现在。
塔莉与凯蒂,她们是结交三十多年的好姐妹。若非因为塔莉,强尼也不会遇见一生挚爱。
打从塔莉走进那间破烂的办公室,强尼便对她深深着迷。当时她才二十岁,充满热忱与活力,当时他负责管理一家小电视台,她成功说服他,让她在那里上班。他原本以为自己爱上了她,但那并不是爱,而是另一种东西。他受她的魅力所惑,他第一次见到那么活力四射、明亮耀眼的人,站在她身边的感觉好比藏身阴影几个月之后重见阳光。他立刻看出她将会大红大紫。
当她介绍好友凯蒂·穆勒齐进公司时,他几乎完全没有留意她,她显得平淡、文静,只是乘着塔莉的浪头前进。几年之后,凯蒂鼓起勇气吻了他,他终于在一个女人的眸中看见未来。他清楚记得他们第一次欢爱,当时他们都很年轻,他三十岁,她二十五岁,但只有她一个人单纯天真。她轻声问:“每次都像这样吗?”
爱情就那样来临,他完全没有准备。他无法对她说谎,于是说:“不,不是每次都像这样。”
后来他和凯蒂结婚了,他们从远处看着塔莉快速在新闻界蹿红,有如划破天际的小行星。不过,无论凯蒂的人生与塔莉的差距有多大,她们俩始终亲如姐妹。她们几乎每天通电话,每逢佳节塔莉一定会来他们家报到。塔莉在放弃联播网的工作,放弃去纽约,决定回归西雅图开始自己的日间脱口秀时,恳求强尼担任制作人。那些年非常顺利、非常成功,直到癌症与凯蒂去世让一切分崩离析。
此刻他忍不住开始回想。他闭上双眼往后靠,他清楚地记得一切开始崩坏的那一刻。
近四年前,凯蒂的葬礼。那是二〇〇六年十月,他们在圣赛希莉雅教堂,一家人挤在第一排……
姿势僵硬、眼神空洞,他们深刻感受到自己身在何处。这么多年来,他们无数次造访这座教堂,比如圣诞节午夜弥撒、复活节礼拜,但这次不一样。教堂里没有亮闪闪的装饰,只有无数枝白百合,空气甜腻得令人窒息。
强尼如陆战队队员般直挺挺地坐着,肩膀往后收。他理应为了孩子坚强起来,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她的孩子。他在她临死前承诺过,但现在已经觉得很难遵守了,他的内心干枯如砂。十六岁的玛拉同样僵硬地坐在他身边,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不肯看他,已经好几个小时、好几天了。他知道应该主动化解隔阂,强迫她沟通,但看着她,他便失去了勇气。两人的哀伤加在一起有如汪洋般深沉黑暗,于是他呆坐着,双眼刺痛,心中想着:不能哭,要坚强。
视线往左一瞥,他不该那么做的,因为那里的架子上放着一张凯蒂的大照片。画面中的她是个年轻妈妈,站在班布里奇岛家门外的海滩上,头发飞扬,灿烂笑容如同黑夜里的灯塔,双臂大大张开,迎接向她奔去的三个孩子。她特别要求他找出这张照片,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紧紧相拥,他听见她的要求,明白其中的含意。“别急。”他在她耳边呢喃,爱抚她的光头。
于是她没有再提。
她当然不会再提。即使到了最后,她依然比所有人坚强,以乐观保护他们全家。
因为担心她的恐惧会让他伤心,有多少话她藏在心里没说出口?她一定感到非常孤单吧?
老天,她才刚走两天而已。
短短两天,他已经懊悔无比。他多么希望能再次拥抱她,对她说:宝贝,告诉我你害怕什么?
麦克神父走向祭坛,原本就很安静的人们变得更加聚精会神。
“看到这么多人来向凯蒂道别,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生前是许多人重要的——”
生前。
“关于今天的仪式,她事先给了我严格的指示,想必大家一定不觉得奇怪。她希望我告诉大家要互相扶持,她希望各位将哀伤化为能够延续一生的欢喜,她希望你们记住她的笑声,以及她对家人的爱。她希望你们享受人生。”他哽咽,“那就是凯瑟琳·穆勒齐·雷恩,即使生命到了尽头,依然为别人着想。”
玛拉低声呜咽。
强尼握住她的手,她吃了一惊转头看他。当她将手抽走时,眼中有着无尽的哀伤。
音乐响起。一开始感觉很遥远,也或许是因为他脑海中太过喧闹,总之他过了一会儿才听出那首歌。
“噢,不。”他感觉情绪随着音乐激动起来。
那首歌是《为你疯狂》。
婚礼上他们共舞的曲子。他闭上双眼,感觉她就在身边,她钻进他怀中,音乐将他们带离现实。只要一次接触,你就会明白此言不虚。
路卡拉拉他的袖子。贴心的八岁路卡,他最近又开始噩梦缠身,重新依赖起几年前戒掉的婴儿毯,有时甚至因为找不到而崩溃哭泣。“爸爸,妈妈说哭出来没关系。她要我和威廉保证不会害怕哭出来。”
强尼没察觉自己哭了。他抹抹双眼,生硬地点头,低声说:“说得对,小家伙。”但他无法正视儿子,那双眼眸中的泪水会让他无法承受,他只能望着前方发呆。神父的话,在他听来仿佛细碎杂音。那些话语如同一个个扔向砖墙的小石子,最终不着痕迹地落到地面。在这个过程中,他专注在控制呼吸上,尽可能地不去想妻子。他要等到夜深人静、身边没有任何人的时候再独自思念她。
感觉像是过了好几个钟头,仪式终于结束了。他召集家人,一起下楼准备招待悼客。席间他转头四顾,感觉既惊愕又心碎——他看到好几十个不认识的人,还有些人他只见过几次。他发觉凯蒂有部分的人生他从不知晓,如此一来他感觉她更加遥远,这种感觉加深了他的痛楚。丧礼一结束,他急忙赶着孩子离开教堂地下室。
教堂停车场满是车辆,但他看到的并非这个。
塔莉在停车场上,仰头对着最后一丝残阳。她大大张开双臂,她在动,摇晃臀部,仿佛有音乐伴奏。
跳舞。她在教堂外的大街上跳舞。
他厉声叫她的名字,身旁的玛拉吓得身体一缩。
塔莉转身,看见他们朝车子走去,她拔出耳机过来找他。
“仪式顺利吗?”她轻声问。
他感觉到一股狂怒,但急忙压制下来。任何感受都好过无止境的哀伤。当然,塔莉先想到自己,因为参加凯蒂的葬礼太痛苦,所以塔莉没有进去。她在停车场跳舞。跳舞。
这是哪门子的好友?!凯蒂或许能够原谅塔莉自私的行为,但是对强尼而言没那么容易。
他转向家人:“大家上车吧。”
“强尼——”塔莉伸出手,但他往旁边踏出一步闪开。现在的他无法忍受碰触,无论是谁。“我没办法进去。”她说。
“可不是吗?谁有办法进去?”他苦涩地说。他立刻发现不该看她,塔莉身边没有凯蒂,更突显出凯蒂已经不在了。她们两个总是形影不离,有说有笑,莫名其妙地唱起完全跑调的迪斯科歌曲。
在三十多年的岁月里,塔莉和凯蒂是最好的朋友。现在他看着塔莉,心痛到无法承受。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凯蒂抵得上十五个塔莉。
“客人要去家里,”他说,“那是她的愿望,希望你有办法去。”
他听见她大声倒抽一口气,知道她受伤了。
“这种话太不厚道了。”她说。
他装作没听见,不理她,催促家人上车,回家的车程安静得令人痛苦。
傍晚的温柔阳光洒在工匠风格的焦糖色房屋上。前院乱得可怕,凯蒂患癌后,一年来都没人照料。他将车停进车库,带头走进屋子,窗帘与羊毛地毯还残留着淡淡的疾病气息。
“爸,现在怎么办?”
他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问的。路卡。每次金鱼死掉,这孩子都会哭得稀里哗啦的。在凯蒂去世之前,他每天都为她画一张像。这孩子最近又开始在学校大哭,之前举办生日派对时他也只是默默坐着,连拆礼物时都笑不出来。这孩子对所有事物的感受都无比敏锐。在那哀凄的最后一夜,凯蒂说:“尤其是路卡,他会思念我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抱抱他。”
强尼转身。
威廉与路卡肩并肩站着。这对八岁兄弟穿着相同的黑色长裤与灰色V领毛衣。今天早上强尼忘记叫他们洗澡,他们头发蓬乱,有几处在睡觉时被压扁了,毫无发型可言。
路卡圆睁的双眼闪着泪光,睫毛被眼泪沾成一束束。他知道妈妈走了,但他无法理解怎么会这样。
玛拉来到弟弟们的身边。她纤瘦苍白,一袭黑裙让她看起来有如一抹幽魂。
他们三个一起看着他。
这是他该说话的时刻,传达安抚,给予他们能够记住的劝慰。身为父亲,他必须使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为赞扬妻子人生的庆典。可是,该怎么做呢?
“来吧,你们两个。”玛拉叹息道,“我放《海底总动员》给你们看。”
“不要。”路卡哭喊,“不要《海底总动员》。”
威廉抬起头,握住路卡的手。“尼莫的妈妈死掉了。”
“噢。”玛拉点头,“那《超人总动员》呢?”
路卡郁闷地点点头。
强尼还在努力思考该对伤心的孩子说些什么,这时门铃响了。
那声音让他浑身一颤。接下来他只能隐约察觉时间的流逝,人们围绕着他,门开了又关,太阳下山,夜晚逼近窗前。他不断想着:快动啊,走啊,去打招呼,但他似乎无法踏出第一步。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
“很遗憾,强尼。”一个女人这么说,他转过身。
她站在他旁边,一身黑衣,端着一个盖了铝箔纸的焗烤盘。真要命,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到底是谁。“亚瑟抛弃我和咖啡师私奔的时候,我以为人生结束了,但只要每天从床上爬起来,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没事了。你会再次找到爱情。”
他用尽所有自制力才忍住没怒斥那个女人说死亡和出轨不一样,但他还没想起她叫什么名字,另一个女人又来了。她也认为现在他最大的难题就是没东西吃,因为她那双胖手端了个超大焗烤盘,同样盖着铝箔纸。
他听见有人说着“……更好的地方……”,转身就走。
他在人群中推挤,找到设在厨房中的吧台。途中他经过好几个人身边,每个人都低声说着同样毫无意义的话,“真遗憾”“她不用再受苦了”“更好的地方”,只是排列组合不同。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应。他不断往前走,没有驻足观看那许许多多的照片,它们有的放在架子上,有的靠在窗户和台灯上。进了厨房,他发现里面有一群眼神忧伤的妇女以效率极高的方式合作,掀开焗烤盘上的铝箔纸,翻抽屉找餐具。他一进去,她们立刻停止动作,同时抬头看他,如同看到狐狸的鸟群。她们的怜悯犹如可以触摸的实体,她们同时也感到害怕,害怕自己会发生这样的不幸。
水槽前,他的岳母玛吉原本正在装水,看到他时她放下水壶,水壶与台面接触时发出咔的一声。头发落在她满是忧愁皱纹的脸上,她将之拨开,朝他走来,妇女们纷纷让路。她停在吧台前,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上水和冰块之后递给他。
“我找不到杯子。”实在很蠢,杯子就在他旁边,“巴德在哪里?”
“和尚恩一起陪双胞胎看电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是说,他无法和一大群陌生人分享失去女儿的痛苦。”
强尼点头。岳父向来沉默寡言,唯一的女儿病故令他心碎。玛吉去年生日时还精神矍铄、头发染黑,在庆生会上笑得好开心,但自从凯蒂确诊之后,她一下子老了好多,整个人弯腰驼背,仿佛等候上帝随时再次给予打击。她放弃染发,雪白发丝从两边垂下来,无框眼镜放大了她的迷蒙双眼。
“去看看孩子。”玛吉按住他的手臂,她的手苍白且布满青筋。
“我应该留在这里帮你忙。”
“我忙得过来。”她说,“我很担心玛拉,十六岁这种年纪失去妈妈会特别难熬,尤其凯蒂生病之前她们经常吵架,我觉得她非常后悔。有时候说出口的话会让人忘不掉,尤其是气话。”
他喝了一大口酒,看着冰块在杯中碰撞。“我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
“说什么并不重要。”玛吉握紧他的手臂,带他走出厨房。
屋里到处是人,不过即使悼客众多,塔莉·哈特依然十分显眼。她是人们目光的焦点,她身上的黑色直筒裙非常高级,价钱八成和停在外面的几辆车差不多,让她即使在哀伤中也依然靓丽动人。她的及肩长发最近换成了红棕色,而且葬礼结束之后她一定补过妆。她在客厅里被众人包围,夸张地比着手势,显然在说故事,结束之后那圈人全部大笑。
“她怎么笑得出来?”
“别忘了,塔莉很熟悉心碎的感觉,她这辈子都在掩饰痛苦。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我穿过萤火虫小巷去她家,因为她和凯蒂变成好朋友,所以我想观察她一下。走进对街那间破烂旧屋,我见到她妈妈白云,唉,不能说见到,因为白云呈‘大’字形躺在沙发上,肚子上放着一堆大麻,她努力想坐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到,于是大笑着骂了几句脏话,然后又倒回去。那时塔莉大约十四岁,在她眼里,我看到了会终生留下烙印的羞耻。”
“你爸是酒鬼,你还不是克服了?”
“因为我恋爱、生子,有了家庭。塔莉认为除了凯蒂没有人会爱她,我猜她还没有真正感受到失去好友的打击,一旦她开始有所感受,恐怕会很惨。”
塔莉将一张CD放进音响,调高音量,喇叭喧嚣播送《天生狂野》。
客厅里的人们一脸愤慨,纷纷后退离开她。
“快来啊,”塔莉说,“谁想来杯烈酒?”
强尼知道应该制止她,但他无法接近。现在不行,还不行。一看到塔莉他就会想到凯蒂走了,伤口会再度裂开。他转身离开,上楼去安慰子女。
他用尽所有意志力才爬上二楼。
他在双胞胎的房门外停下脚步,努力鼓起勇气。
你一定办得到。
他一定要办到,别无选择。这个房间里的孩子才刚体会到人生有时候很不公平,死亡会撕裂人心与家庭,他有责任让他们明白,让他们团结,给他们安慰。
他用力吸一口气,伸手开门。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的床铺,没有整理,乱七八糟,带《星球大战》图案的寝具纠缠成一团。深蓝色墙壁是凯蒂亲手刷的,留白处是云朵、星星与月亮的形状。这些年来,墙壁上逐渐贴满了双胞胎的画与他们喜欢的电影海报。五斗柜上荣耀地展示着乐乐安全棒球与足球的金色奖杯。
他的岳父巴德坐在大星球椅上——双胞胎打游戏时会一起挤在这张椅子上,凯蒂的弟弟尚恩躺在威廉的床上睡觉。
玛拉坐在电视前的地毯上,路卡坐在她旁边,威廉则双手抱胸坐在角落里看影片,看起来气愤又孤独。
“嗨。”强尼轻声打招呼,顺手关上门。
“爸!”路卡跳起来,强尼将儿子一把抱起来紧紧拥住。
星球椅太软,巴德困难地站起来。他一身款式老旧的黑西装配白衬衫,系着聚酯纤维材质的宽幅领带。他苍白的脸上点缀着老年斑,过去几周里他脸上又增添了不少皱纹,浓密灰眉下的眼眸流露出哀伤。“你跟他们慢慢说。”他过去拍拍尚恩的肩膀,说:“快起床。”
尚恩惊醒,猛地坐起。他一脸迷糊,看到强尼才恍然大悟。“噢,好。”他跟着爸爸出去。
强尼听见门关上的声音,电视屏幕上,穿着大红衣裳的超级英雄在丛林间奔跑。路卡溜出强尼的怀抱,站在他身旁。
强尼看着哀伤的子女,他们也看着他。面对母亲离世,他们三个反应大不相同,各有特色。路卡个性最温柔,因为思念妈妈而难过不已,也搞不懂她究竟去了哪里。他的双胞胎兄弟威廉热爱体育与名气,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是个运动明星了,也非常受欢迎。失去母亲让他既愤慨又害怕,他不喜欢表现害怕,转而表现为愤怒。
还有玛拉,十六岁的美丽的玛拉,她习惯一切都轻松如意。在凯蒂对抗癌症的这一年,她封闭自我,变得内向安静,仿佛以为只要不吵不闹、不惹是生非,就可以躲过无法避免的这一天。凯蒂生病之前她们经常吵架,他知道她有多么后悔。
不过他们眼中有着相同的需求。他们期待他修补崩坏的世界,减轻这难以想象的痛苦。
但凯蒂是这个家的心与灵魂,是凝聚家人的黏合剂,一向都是她知道该说什么,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是骗人的。他们要怎样疗伤?怎么做状况才能好转?在未来没有凯蒂的漫漫时光里如何给他们慰藉?
玛拉突然站起来,以一般少女罕有的优雅姿态拉直身体。哀伤让她更显窈窕修长,她脸色苍白得仿佛她不属于人间,一头长发乌黑亮丽,黑裙将她的肌肤衬托得近乎透明。他听出她呼吸有些困难,仿佛得用力才能吸进全新的空气。
“我带弟弟们去睡觉。”她向路卡伸出手,“来吧,小家伙,我念故事书给你们听。”
“爸,你真会安慰人。”威廉抿着嘴说,八岁孩子脸上浮现出成年人才有的哀凄。
“一切都会好转。”强尼痛恨自己的软弱。
“是吗?”威廉问,“怎么好转?”
路卡抬头看他:“对啊,爸,怎么好转?”
他看着玛拉,她是如此冰冷苍白,仿佛冰雕人像。
“睡觉会有帮助。”她闷闷地说。
虽然可悲,但强尼万分感激。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快失败了,他应该给予支持,而不是接受帮助,但他的内心一片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明天他会好一点,会表现得像样一点。
然而,当他看着子女失望的表情,他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
对不起,凯蒂。“晚安。”他有些哽咽。
路卡抬头看他:“爸爸,我爱你。”
强尼缓缓跪下敞开怀抱,两个儿子投入他怀中,他紧紧抱住他们。“我也爱你们。”越过他们的头,他望向玛拉,她似乎不为所动,昂然挺立,背脊笔直。
“玛拉?”
“省省吧。”她轻声说。
“你妈要我们保证一定会坚强,团结渡过难关。”
“嗯,”她的下唇微微颤抖,“我知道。”
“我们一定能做到。”他说,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嗯,一定能。”玛拉叹息,接着说,“来吧,你们两个,准备上床喽。”
强尼知道他应该留下来安慰玛拉,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他选了怯懦的方式,走出房间关上门。
他下楼,不理会任何人,硬是从人群中推挤而过,从洗衣房里拿起外套走到门外。
天已经完全黑了,天空被一层薄薄的云完全遮蔽,看不到半颗星星。一阵寒风吹过房屋周围的树木,裙摆般的树枝摇曳舞动。
头顶的枝叶间,粗绳上挂着玻璃罐,里面装了黑色小石头与许愿蜡烛。多少个夜晚,他与凯蒂坐在这里,在烛光映照下聆听波浪拍打海滩,聊着两人的梦想。
他抓住门廊栏杆做支撑。
“嗨。”
她的声音让他既惊讶又心烦。他想一个人独处。
“你扔下我一个人跳舞。”塔莉来到他身边。她裹着一条蓝色毛毯,尾端拖到地上,露出一双赤足。
“看来中场休息时间到了。”他转向她。
“什么意思?”
她的气息有龙舌兰酒的味道,他纳闷她究竟喝了多少。“塔莉·哈特万众瞩目舞台秀,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吗?”
“凯蒂要我炒热今晚的气氛。”她后退,全身发抖。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出席她的葬礼,”他说,“她一定会心碎。”
“她知道我不会去,她甚至——”
“你以为这样就没关系?你有没有想过玛拉很希望你在那里?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你的干女儿?”
她还来不及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就已经一推栏杆离开她,重新回到屋里,经过洗衣房时随手将外套扔在洗衣机上。
他知道这样迁怒于她很不公平。换个时空、换个世界,或许他会因为在意而道歉。凯蒂会希望他道歉,但现在他挤不出力气,光是保持站立便耗尽了他的心力。他的妻子才离开四十八个小时,他就已经变得比以前差劲了。
注释
[1]电影《星球大战》中的英雄角色,名为路克,路卡的名字由此衍生而来,故有此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