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天夜里,凌晨四点,强尼决定不睡了。妻子的葬礼刚过,他怎么会以为能找到平静?
他掀开被子下床。大雨敲打着屋顶的瓦片,雨声在整个家中回荡。他来到卧室壁炉前,按下开关,砰的一声,蓝橘色的火焰熊熊点燃,沿着假木柴跳跃,淡淡的天然气味飘来,他站在那里凝望着炉火,失神了几分钟。
接着他发现自己四处飘荡——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词,漫无目的地走过一个个房间。不止一次,他发觉自己呆望着一样东西,却想不起来他怎么会来到这里,也不清楚他为何往这里走。
他不知不觉回到卧室。她的水杯还在床头柜上,她的老花镜也是,以及最后那段日子她睡觉时戴的连指手套——她总是觉得很冷。他听见她的声音,像自己的呼吸一样清楚。她说:强尼·雷恩,你是我的真命天子,二十年来我以每次呼吸深爱着你。她在世的最后一夜对他说了这句话。他们并肩躺在床上,他抱着她,她已经没有体力抱他了。他想起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说:凯蒂,不要离开我,现在还太早。
早在她躺在床上渐渐死去的时候,他就已经辜负了她。
他换好衣服下楼。
水波摇曳的灰色光线隐约照亮客厅,从屋檐落下的雨水为景色增添了朦胧美。走进厨房,他发现流理台上整齐堆叠着洗好擦干的碗盘,下面垫着抹布,垃圾桶里满是纸盘与鲜艳的纸巾,冰箱与冷冻柜里都塞满了盖着铝箔纸的容器。他独自躲在外面的时候,岳母将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他煮了一壶咖啡,试着想象全新的人生。他只看到餐桌的空位,放学时间接孩子的人不对了,准备早餐的人也不对了。
做个好爸爸。帮助他们面对。
他靠着流理台喝咖啡。喝到第三杯的时候,他感觉咖啡因造成肾上腺素激升,手开始发抖,于是改喝柳橙汁。
咖啡因加上糖分,难不成接下来要喝龙舌兰酒?他没打算走出去,只是不知不觉飘出厨房,因为那里有太多关于妻子的回忆,每一寸都满载着她:她最喜欢的薰衣草护手霜;印着“你最棒”的盘子,每次孩子有一点小成就她便拿出来给孩子使用,作为嘉奖;祖母留给她的水壶,她只在特殊场合使用。
他感觉肩膀被碰了一下,全身随之绷紧。
岳母玛吉站在他身边。她穿着高腰牛仔裤、网球鞋与黑色高领衫,露出疲惫的笑容。
巴德过来站在妻子身边,他的样子比玛吉衰老至少十岁。虽然他原本便沉默寡言,但过去一年他变得更少开口。他比所有人都早开始和凯蒂道别,准备接受无法避免的结局,如今她真的走了,他似乎失去了声音。像妻子一样,他的打扮一如往常,棕白相间的西部风格子衬衫和有着银色大扣环的皮带,牛仔裤突显出他日渐消瘦的双腿与大大的啤酒肚。他的头很久以前就秃了,眉毛却越来越浓,似乎达到一种补偿效果。
他们默默地一起回到厨房,强尼倒了三杯咖啡。
“咖啡,感谢老天。”巴德粗声说,用因为做苦工而变形的双手端起杯子。
他们默默对望。
玛吉终于开口说:“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得送尚恩去机场,不过我们可以回来帮忙。只要你需要,多久都没问题。”
她愿意伸出援手,强尼更爱她了。他和岳母很亲,甚至超过从前与亲生母亲的感情,但现在他必须自立自强。
机场。好办法。
今天绝不是平常的日子,他站在这里,非常确信自己无法假装没事。他无法弄早餐给孩子吃、开车送他们去学校,然后回电视台上班,制作低俗的综艺娱乐或生活时尚报道,这种新闻无法影响任何人的生命。
“我要带大家离开。”他说。
“哦?”玛吉说,“去哪里?”
他说出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地方:“夏威夷可爱岛。”凯蒂很喜欢那里,他们一直想带孩子去。
玛吉透过新配的无框眼镜打量他。
“逃避现实毫无帮助。”巴德声音沙哑地说。
“我知道,巴德,但是我快不行了,每个地方我都看到……”
“嗯。”巴德说。
玛吉碰碰强尼的手臂:“有我们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现在强尼有了计划,虽然只是不完美的暂时应付,但他觉得好过多了。“我去预约行程。先不要告诉孩子们,让他们睡。”
“什么时候出发?”
“希望今天就能成行。”
“你该打电话跟塔莉说一声,她打算十一点过来。”
强尼点头,但现在他实在无法顾及塔莉。
“好。”玛吉双手一拍,“我来清理冰箱,把所有焗烤菜放进车库的冷冻柜。”
“我打电话告知停送牛奶,然后通知警方,让他们知道要来巡逻。”巴德说。
强尼完全没有想到这些,每次出远门凯蒂都会打点好所有大小事。
玛吉拍拍他的手臂:“去预约行程吧,剩下的事交给我们。”
他向他们两人道谢,走进他的办公室,坐在计算机前,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便完成了所有预约。六点五十分,他买了机票、约了车,也租了一栋房子。现在只需要告诉孩子们就行了。
他沿着走廊往前走,先去了双胞胎的房间。他走到双层床边,发现两个儿子一起挤在下铺,像两只小狗似的缠抱在一块儿。
他揉揉路卡凌乱的棕发。“嗨,天行者,快醒醒。”
“我要当天行者。”威廉半睡半醒地喃喃道。
强尼微笑道:“你是征服者,记得吗?”
“没有人知道征服者威廉是谁。”他坐起来,身上穿着蓝红相间的蜘蛛侠睡衣,“除非有人做出以他为主题的电子游戏。”
路卡坐起来,茫然四顾:“上学时间到了?”
“今天不用上学。”强尼说。
威廉蹙眉:“因为妈死了?”
强尼瑟缩了下:“可以这么说。我们要去夏威夷,我要教你们两个小朋友冲浪。”
“你才不会冲浪呢。”威廉依然皱着眉头,小小年纪已经充满怀疑。
“他当然会。对不对,爸?”路卡抬起眼,隔着长发看他。路卡总是乐于相信。
“我一个星期就能学会。”强尼说,两个孩子一起欢呼,在床上蹦跳。“去刷牙、换衣服,十分钟后我回来帮你们打包。”
双胞胎跳下床冲向浴室,一路互相用手肘推挤。他缓缓走出去,继续前往下一个房间。
他敲敲女儿的房门,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干吗?”
进门之前,他竟然得先深呼吸。他知道,要说服这个十六岁的万人迷女儿去度假恐怕不容易,对玛拉而言,什么都比不上朋友,现在更是如此。
她站在没有整理的床边,梳理乌黑亮丽的长发。她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去上学了,腰部低到荒唐的喇叭牛仔裤,搭配婴儿尺寸的T恤,一副准备和小甜甜布兰妮去巡回演唱的打扮。他暂且放下心烦,现在不适合为衣着争吵。
“嗨。”他关上门。
“嗨。”她完全没有看他。她的语气很冲,自从进入青春期,她一直是这种态度。他叹息,看来就连哀恸也无法软化女儿,而且似乎造成了反效果,让她更加愤怒。
她放下梳子面对他,她的目光仿佛会割人,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凯蒂总会因为女儿批判的眼神而受伤。
“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他说。
“随便啦。今天放学以后要练足球,我可以开妈的车吗?”
他听出她说妈的时候略带哽咽。他坐在床边等她过去,但她没有动,他感到一阵疲惫。她显然非常脆弱,他们全家人都是如此,但玛拉的个性很像塔莉,她们都不懂如何表现软弱。现在玛拉最在意的就是日常习惯被打乱,她每天准备上学所花的时间比虔诚僧侣晨祷还长。
“我们要去夏威夷一星期,我们可以——”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两个小时后出发。可爱岛——”
“不可以!”她高声尖叫。
她的突然暴怒让他吓了一跳,忘记原本要说什么。“怎么了?”
“我不能请假。为了申请大学,我必须保持好成绩,我答应妈会用功念书。”
“玛拉,你的精神令人佩服,但是我们一家人需要换个环境,把事情想清楚。如果你想带作业去,我们可以去学校问老师。”
“如果我想?如果我想?”她重重地跺脚,“你完全不了解高中。你知道现在竞争多激烈吗?假使我搞砸了这个学期,要怎么进好大学?”
“一个星期不至于搞砸。”
“哈!爸,我修了代数二和美洲研究,今年我还参加了足球队。”
他知道有正确的处理方式,也有错误的处理方式,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正确的处理方式是什么。老实说,现在他太过于疲倦沮丧,根本懒得管这么多。
他站起来:“十点出发。收拾行李。”
她抓住他的手臂:“让我去住塔莉家。”
他低头看她,愤怒将她苍白的皮肤染红。“塔莉?让她看管你?休想。”
“外公、外婆可以留下来陪我。”
“玛拉,我们一定要去。现在只剩我们四个了,一定要团结。”
她再次跺脚:“你毁了我的人生。”
“没这么严重吧?”他知道他应该说些意义深远、隽永睿智的话,但,要说什么?外人总会对遭逢丧事的人说些陈词滥调,像随手递上口香糖一样,他受够了。他不相信时间能够疗伤,也不相信凯蒂去了更好的地方,更不相信他们能学会迎向未来。他不能对玛拉说些空洞滥情的话,她显然只靠一线理智勉强支撑,就像他一样。
她转身走进浴室,用力甩上门。
他知道不必等她改变心意。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拿起电话拨号,同时走进衣帽间找行李箱。
“喂?”塔莉接听,声音听起来像他一样痛苦。
强尼知道应该为昨晚的态度道歉,但每次一想起来,他便感到一阵愤怒。他忍不住提起她昨晚的行为多么令人失望,可他一开口就知道她会辩解,果然她说:“那是凯蒂要我做的。”他更加生气,她继续说个不停。他打断她的话:“我们今天要出发去可爱岛。”
“什么?”
“我们需要时间相处,这不是你说的吗?飞机下午两点起飞,夏威夷航空。”
“时间太仓促了,来不及准备。”
“嗯。”他已经在烦恼这件事了,“我得挂了。”他挂断时她还在说话,讲一些关于那里天气的事情。
二〇〇六年十月的这个工作日午后,西雅图国际机场异常拥挤。为了送凯蒂的弟弟尚恩搭机返家,他们提早到达机场。
强尼在自动取票机上取得登机牌,然后看看三个孩子,他们各自拿着电子设备。玛拉紧握新手机在发短信。给十六岁女儿买手机是凯蒂的主意。
“我很担心玛拉。”玛吉过来站在他身边。
“显然带她去可爱岛会毁了她的人生。”
玛吉啧了一声。“她是个十六岁的丫头,如果没有毁了她的人生,就不算当她的父母。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她很后悔对妈妈那么恶劣,一般而言长大之后自然会改善,但是她妈妈死了……”
在他们身后,机场自动门呼地打开,塔莉朝他们跑过来。她穿着一身连衣裙,脚上搭配了一双超级可笑的凉鞋,头上戴着一顶软趴趴的白帽子,身后拖着行李袋。
她来到他们面前,气喘吁吁。“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我知道我迟到了,但我已经尽力了。”
强尼呆望着塔莉。她跑来做什么?玛吉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摇头。
“塔莉!”玛拉大喊,“感谢老天。”
强尼抓住塔莉的手臂将她拉到一旁。
“塔莉,这趟旅行我们没有邀请你参加,只有我们一家四口,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以为——”
“噢。”她的声音如此低微,几乎听不见,他看出她非常受伤,“你说‘我们’,我以为包括我。”
他知道她这一生经常被抛下——被她母亲遗弃,但他现在没精神顾虑塔莉·哈特,他就快掌握不住自己的人生了。他现在只能考虑他的子女,努力奋斗不放手。他含糊地说了几句话,便转身离开她。“孩子们,快走吧。”他严厉地说,只给他们几分钟向塔莉道别。他拥抱岳父母,低声说再见。
“让塔莉去嘛,”玛拉哼哼唧唧,“拜托……”
强尼不停地往前走。现在他只能这么做。
过去六个小时,女儿完全不理强尼,飞行中、抵达檀香山机场之后都一样。在飞机上她没有吃东西、看电影或读书。他和双胞胎坐在一起,她独自坐在走道另一边,闭着眼睛随他听不见的音乐摇头晃脑。
他必须让她明白,尽管她感到孤独,但其实并非如此。一定要让她知道他还在她身边,他们依然是一家人,虽然现在结构有些不稳。
但时机很重要。想对十几岁的少女伸出援手必须慎选时机,否则会只剩一截鲜血淋漓的断肢。
夏威夷时间下午四点,他们在可爱岛的机场降落,但感觉他们好像已经奔波了几天。他走下空桥,双胞胎抢在前面。上个星期他们或许会高声笑闹,但现在他们非常安静。
他赶上玛拉:“嗨。”
“干吗?”
“我难道不能跟女儿打招呼?”
她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前走。
他们经过行李转盘,穿着夏威夷传统服饰的妇女拿着白紫相间的花环,准备迎接那些已经报团的旅客。
机场外艳阳高照,停车场栅栏上爬满了盛开着粉红色花朵的九重葛。强尼带头走过马路找到租车区,不到十分钟,他们已经坐上银色敞篷野马跑车,沿着岛上唯一的高速公路向北行驶。他们在西夫韦超市稍作停留,添购必需物品,然后重新上车。
右手边是一片辽阔无际的海岸线,碧波不断拍打着金黄沙滩,沙滩外围有一圈黑色火山岩露头。
“哇,这里很漂亮。”他对玛拉说。她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弯腰驼背低头看手机、发短信。
“嗯。”玛拉头也不抬地随口应了一句。
“玛拉。”他以告诫的语气说,意思就是:你快超出我容忍的界限了。
她转头看他:“我在问阿什莉作业。我早就说过,我不能请假。”
“玛拉——”
她往右边一瞥:“海浪、沙子,穿夏威夷衫的肥白人,穿凉鞋配短袜的男人。超棒的假期,爸,我完全忘记妈死掉了,真感谢。”然后继续对着手机埋头发短信。
他放弃了。前方的道路沿着海岸蜿蜒,往下延伸进入哈纳雷伊山谷,一畦畦翠绿农田宛如补丁。
哈纳雷伊镇独具风格,有许多木造建筑,招牌色彩鲜艳,刨冰摊林立。他照导航的指示转弯,立刻被迫减速,因为道路两旁挤满单车客与冲浪客。
他们租的房子是老式夏威夷农庄,位于威克路上,不过当地人显然习惯念成“挥克”。他将车驶上碎珊瑚车道,将车停好。
双胞胎立刻跳下车,因为兴奋,一秒钟也静不下来。强尼将两个行李箱搬上门阶,打开门。小屋铺着木地板,装潢采用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流行的竹质家具,搭配厚厚的印花坐垫,进门左手边是夏威夷相思木打造的厨房与小餐厅,右手边是舒适的客厅。大尺寸电视让双胞胎很满意,他们一进门就满屋子乱跑,看到每样东西都大喊:“我的!”
强尼走向面对海湾的玻璃推拉门。穿过院子的草坪,前面就是哈纳雷伊湾。他忆起上次和凯蒂来这里的情景。“强尼·雷恩,快抱我上床,我不会让你白费力气……”
威廉重重地撞上他:“爸,我们饿了。”路卡小跑步过来:“饿扁了。”
当然,西雅图时间已经九点了,他怎么会忘记孩子需要吃晚餐?“好,有一家酒吧妈妈和我都很喜欢,我们一起去吧。”
路卡哧哧笑着:“爸,我们不能进酒吧。”
他揉揉路卡的头发:“在华盛顿州不行,但这里可以。”
“太酷了!”威廉说。
强尼听见玛拉在后面的厨房收拾刚买来的东西。这似乎是好预兆,他不必哀求,也不必威胁。
他们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收拾好行李,各自选定房间,接着换上短裤与T恤,沿着宁静的街道走向接近闹区的老旧木造建筑——大溪地酒吧。
凯蒂很爱这里的波利尼西亚复古风,这里真的很古老,不只是装潢营造的气氛,据说餐厅内部已经四十年没有变动过。
酒吧里满是游客与当地人,从服装便可以清楚分辨。他们找到一张小竹桌,相当靠近所谓的“舞台”——其实那只是个四英尺乘三英尺的平台,其上放着两张凳子与一对直立式麦克风。
“这里真棒!”路卡用力跳上椅子,强尼很担心他会踏破椅子摔在地上。通常强尼会出声制止,尽可能让双胞胎守规矩,但他们这趟来就是为了让孩子们开心起来,于是他慢慢地喝着科罗娜啤酒,没有开口。一脸疲惫的服务生刚送上比萨,乐团便出来了,两个夏威夷人弹着吉他演唱,第一首歌是夏威夷知名音乐家伊瑟瑞·卡玛卡威乌欧尔改编的《彩虹之上》。
强尼感觉凯蒂出现在身边的座位上,依偎在他身上,用她那不成调的歌声跟着哼唱,但是当他转过头,却只见玛拉蹙眉看着他。
“干吗,我又没有发短信。”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便啦。”玛拉虽然这么说,表情却难掩失望。
另一首歌开始了。当你看到月光下的哈纳雷伊……[1]
一位美貌女子走上迷你舞台,她有着一头被太阳晒褪了色的金发及灿烂笑容,她随着歌曲表演夏威夷舞,音乐停止时,她来到他们桌边。“我记得你,”她对强尼说,“上次你们来的时候,你太太想学夏威夷舞。”
威廉瞪着那个小姐:“她死了。”
“噢,很遗憾。”她说。
老天,他受够了这种话。“你还记得她,她一定很感动。”强尼疲惫地说。
“她的笑容很美。”那个女人说。
强尼点点头。
“唉。”她像朋友般拍拍他的肩膀,“希望可爱岛能帮助你,只要你愿意,一定能被疗愈。再会。”
之后,他们在昏暗暮色中走路回家,双胞胎累到吵起架,而强尼没力气管。回到家,他协助他们做好睡觉准备,帮他们盖好被子,分别给个晚安吻。
威廉困倦地问:“爸,明天可以下水吗?”
“当然啦,征服者,来这里就是要玩水的。”
“一定是我先下去,路卡是胆小鬼。”
“才怪。”
强尼再次亲吻他们,站起身,叹着气将头发往后拨,在屋里四处找女儿。她坐在露台的沙滩椅上。海湾沐浴在月光下,空气带着咸咸的海水味与鸡蛋花香气,浓郁、甜美且诱人。两英里长的弧形海滩上燃起许多火堆,人们在火光下聚集,有些站着,有些跳舞,欢笑声压过了海浪声。
“她还在的时候我们就该来。”玛拉的语气显得稚嫩、哀伤又疏远。
这句话让他心中刺痛。他们一直打算来。有多少次他们计划出游,却出于一些现在已经想不起来的原因取消?人们总以为拥有无限的时间,直到惊觉并非如此。
“或许她正看着我们。”
“哼,最好是。”
“很多人相信这种事。”
“真希望我也相信。”
强尼叹息:“嗯,我也是。”
玛拉站起来,看着他,那双眼眸中的哀伤令人心碎。“你错了。”
“哪里错了?”
“美景毫无帮助。”
“我需要离家一阵子,你能理解吗?”
“嗯,可是我需要留在家。”
说完,她转身回到屋里,随手拉上门。强尼站在原处,因为她的话而深感震撼。他没考虑孩子需要什么,没有认真想过,他将孩子的需求与他自身的需求混在一起,以为离开对大家都好。
凯蒂一定很失望。短短时间里他便接连犯错,更不堪的是,他知道女儿说得有道理。
他想要的不是天堂,而是妻子的笑容,但他永远找不回。
美景毫无帮助。
注释
[1]歌曲为Hanalei Mo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