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的逻辑》与卡罗尔的胡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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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卡罗尔的悖论与德勒兹的生成和事件》:纯粹生成之悖论与身份问题

作为数学家和逻辑学家,卡罗尔是使用悖论和制造悖论的行家,可谓驾轻就熟,信手拈来。他对符号逻辑和形式逻辑很感兴趣,也写过相关专著。他的文学作品、智慧谜题,乃至写给小朋友的日常信件都经常充满荒谬的悖论。按照定义来说,悖论是自相矛盾的命题,如果承认这个命题成立,就可推出它的否定命题成立;反之,如果承认它的否定命题成立,又可推出这个命题成立。根据一般的理解,悖论往往就是与常识、常理相违背的东西,它们貌似合理,实则荒谬或矛盾。这些悖论对儿童读者和一般的成人读者来说是作品的幽默和风趣之处,它们无疑也是卡罗尔的聪明才智和深刻洞见的展示,更是语言学家和哲学家很感兴趣并经常拿来探讨的话题。德勒兹在《意义的逻辑》的序言中明确表示,卡罗尔在探索和展示悖论方面做得很出色,他的一些悖论会让我们理解“意义”的重要作用:“他提供了关于意义之悖论的第一个伟大描述、第一场伟大的舞台演出。”(1990:xiii)

美国精神病学医生伯纳德·派顿(Bernard M.Patten)在他关于逻辑和清晰思维教育的科普性著作之一《真理、知识还是胡扯》中说:“如果这两本书除了娱乐小女孩外还有其他‘海豚’[1],那就应该是给予读者逻辑与哲学上的乐趣。”他还指出,卡罗尔作品中的笑话和幽默“绝大多数都是逻辑规则的反转与扭曲,或者说语言歧义的展现”。[2]卡罗尔文学作品中的悖论可以大致分为以下几类:逻辑悖论、语言悖论、时间悖论和数学悖论。我们可以从读者较为熟悉的两本《爱丽丝》中挑选一些与这几种悖论相关的典型范例,先来欣赏它们的幽默效果,品味它们对思维的挑战,然后再看德勒兹对它们的分析和利用。

逻辑悖论:因为喝了奇境里的饮料或者吃了那里的蛋糕、饼干乃至蘑菇,爱丽丝在奇境里经历了11次身体大小的变化,只有最后一次变化与食物无关。其中有一次(在第五章)她长出了长得不得了的脖子,远远地伸到了树梢之上,被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鸽子当成了偷吃鸟蛋的大蛇,遭到了鸽子的攻击和谴责。

“蛇!”鸽子尖叫起来。

“我不是蛇!”爱丽丝很生气,“别碰我!”

……

“我刚在树林里找到这棵最高的树,”鸽子提高了声音,像是在尖叫,“还以为终于摆脱它们了,可它们偏偏又从天上弯弯曲曲地下来了!呸!蛇!”

“我可不是蛇,我告诉你!”爱丽丝嚷道,“我是一个——我是一个——”

“那好,你是什么?”鸽子说,“我看得出来,你在编瞎话呢!”

“我——我是个小姑娘。”爱丽丝的口气不是太有把握。她想起来了,这一天里变来变去,变了那么多次。

“编得还蛮像!”鸽子用无比轻蔑的口气说。“我这辈子小姑娘见得多了,就没一个脖子这么长的!不,不!你就是一条蛇,赖也没用。大概你还会告诉我,说你从来没吃过蛋!”

“我当然吃过蛋,”爱丽丝是一个很诚实的孩子,“可你知道,小姑娘也经常吃蛋,就像蛇一样。”

“我不信,”鸽子说,“要是小姑娘也吃蛋,那我只能说小姑娘也是一种蛇。”[3]

此处所引用的对话中包含三个逻辑问题,派顿对此提供了明白易懂的解释。其一,鸽子根据长脖子来判定爱丽丝不是小姑娘,这显然是错误的,因为脖子的长短并不是判断她是不是小姑娘的标准,尽管她确实没见过脖子这么长的小女孩。其二,鸽子断定爱丽丝是蛇所用的三段论是错误的。她的推论简要来说是这样:蛇吃蛋;爱丽丝也吃蛋;所以爱丽丝就是蛇。这个推论中的大前提(蛇吃蛋)和小前提(爱丽丝也吃蛋)都是对的,但是为何结论是错误的呢?因为中词“吃蛋”没有至少周延[4]一次,也就是说,不只蛇吃蛋,其他动物也吃。因此,爱丽丝吃蛋并不排除她不是蛇的可能性。大前提说“蛇吃蛋”,但没有说吃蛋的动物都是蛇。鸽子不承认她的推论错误,坚持认为“我只能说小女孩也是一种蛇”。这是第三个逻辑问题。为了使结论合理,她必须修改大前提。如果凡是吃蛋者皆为蛇,那么爱丽丝就是蛇。但即使她改变了大前提,其结论仍是错的,因为“凡吃蛋者皆为蛇”这个大前提是一种概括,只需一个例外就能证明它是错误的。[5]

语言悖论:利用人们习以为常的词语和语言惯例来制造悖论是卡罗尔很喜欢采用的一种写作技巧,这类悖论也是语言学家的关注对象。卡罗尔的书中这类悖论比比皆是,《镜中奇遇》中尤多尤妙。比如,爱丽丝遇到邋遢的白方王后,耐心地给她把头发梳理整齐,把乱七八糟的别针重新别好:

“你看,你不是显得神气多了吗?真的,你应该有一个侍女才对!”

“我非常高兴让你做我的侍女!”王后说,“两个便士一星期,外加隔天(every other day)吃一次果酱,怎么样?”

爱丽丝禁不住笑了起来。她说道:“我并不愿意你雇用我——再说,我也并不喜欢吃果酱。”

“我的果酱可特别好吃!”王后说。

“就算是这样吧,至少我今天不想吃。”

“即使你想吃,你也吃不上,”王后说,“我的规矩是:明天有果酱,昨天有果酱——但是今天永远没有果酱。”

爱丽丝反对说,“总有‘今天吃果酱’的时候吧?”

“不,不会的,”王后说,“我说了,是‘隔天吃一次果酱’,而‘今天’不可能是隔天(other day),你明白吗?”(2001:173)

白方王后这个著名的空头承诺显然是卡罗尔利用英语词组“every other day”玩的一个绝妙的文字游戏,如果爱丽丝当了她的女仆,她将永远都吃不到许诺给她的果酱。“every other day”按照字面来理解意思是“每一个其他的日子”,就此而言,“今天”就是今天,确实不是“其他的日子”。

爱丽丝后来见到了白方国王,他让她看看他派出去的信使是否在路上,爱丽丝回答说“我看路上没人”(I see nobody)。后来信使回来了,国王问信使:

“你在路上超过了谁?”国王继续说道。……

“没人。”信使回答说。

“很对,”国王说,“这位年轻的女士也看见他了。所以,没人比你走得慢。”

“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信使闷闷不乐地说道,“我肯定没人比我走得更快!”

“他不可能比你走得快,”国王说,“否则他就先到这儿了。……”(2001:201)

这几句话是不是既非常荒谬又非常逻辑呢?尽管“没人”这个词看起来像专名一样是某种存在物的名称,但实际上它根本不是名称。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没人”和“有人”(somebody)语法功能很相似,诱惑人们把它当作“有人”的某种特定的、模糊的类型,但是如果把它用作人称来用就会破坏交流,白方国王显然就是把它视为一个实在的人了。镜中世界的人物经常爱从字面上理解并使用约定俗成的语句、隐喻或抽象的东西,结果造成背离语言惯用法的悖论,这是卡罗尔惯用的文字游戏之一,其幽默和荒诞效果非常突出,蕴含的哲学洞见也很深刻。

时间悖论:在镜子背后的那个世界中,会有同一个日子连续出现的情况,比如连续好几个星期二;也会一次有好几个白天和黑夜。这让爱丽丝很困惑,她说:“我们那儿一次只有一天。”另一个例子是,就在关于“果酱”的谈话之后,白方王后接着说,爱丽丝之所以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永远没有果酱,是因为她不会朝后过日子(live backwards):“这样过日子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你的记忆可以朝两个方向起作用。”她还说,她记得最清楚的事情是“下下个周发生的事情。比如说现在吧,王国的信使在牢里接受惩罚,对他的审判下周三开始。当然了,他的罪行是最后才犯的”(2001:174)。同样让爱丽丝不解的是,王后先是疼得大叫,说手指被胸针刺破,但实际上过了一会儿手指才真的被刺破。对于这些片段,胡话文学研究者斯图尔特评论说:“文学胡话直接违反了胡塞尔所说的‘对时间的生活体验’的三个法则:不同的时间永远不能结合在一起;它们的关系是一种非同时性的关系;有过渡性,每一个时间都有属于它的一个早先和一个过后。”[6]

数学悖论:在卡罗尔的小说里,此类悖论中最著名的是镜子世界里的矮胖蛋(Humpty Dumpty)利用数学给自己赚来的“非生日礼物”。因为一年当中只有一天能得到生日礼物,而有364天可以得到非生日礼物。这个例子与卡罗尔著名的“坏钟”悖论相似。该悖论说,有一只钟每天慢一分钟,还有一只坏了,根本不走,哪一只报时准?你选哪一只?他说他宁愿选择那只坏了的钟,因为它一天对两次,而第一只钟差不多每两年才对一次。这两个例子具有典型的似非而是性,在逻辑学上称为“真言悖论”或“佯谬”,也就是说,一种论断看起来好像肯定错了,但实际上却是对的。绵羊婆婆商店里的鸡蛋五便士一个,两便士两个,但是如果买了两个就必须把两个都吃掉才行。此类悖论最具荒谬趣味的例子还是出现在《镜中奇遇》里,红方王后告诉爱丽丝镜中世界多数时候是一下子连过两三个白天或黑夜,冬天为了暖和经常五个晚上连在一起过,因为那样比一个晚上“暖和五倍”。爱丽丝立即发现了这其中的悖谬:“由于同样的原因,也应该冷五倍啊!”

——

卡罗尔的作品中还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悖论实例。德勒兹无疑非常熟悉并擅长利用这些悖论。他首先用爱丽丝身体变化的悖谬过程来阐明他所称的“生成”(becoming)悖论,这个悖论并非卡罗尔作品中现成的悖论实例,而是德勒兹在其中领悟到的一个与其哲学概念有关的悖论:

《爱丽丝梦游奇境》和《爱丽丝镜中奇遇》涉及一个非常特殊的事物——事件,纯粹事件——之范畴。当我说“爱丽丝变大了”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她比之前变大了。然而,同样类推,她比现在变小了。当然,她不是同时既更大了、又更小了。她现在更大;她之前更小。但是,一个人是在同一个时刻变得比之前大、比现在小。这就是一种生成的同时性,它的特点就是逃避现在。就此而言,生成不能容忍以前和以后或者过去和未来的区分,它的本质就是同时向两个方向运动和拉伸:若不缩小,爱丽丝就不会变大,反之亦然。(1990:1)

这是《意义的逻辑》开篇第一段,表面看来这似乎不过就是关于爱丽丝变大变小的一种辩证说明,但在德勒兹这里,这一段指出两本《爱丽丝》涉及“事件”范畴,呈现了生成之悖论,奇境中爱丽丝身体的变化就是一种具有同时性的生成,也就是一个纯粹事件。要理解“事件”概念,就需要先看看德勒兹的“生成”概念是什么,它与什么东西有关。为了说明这个概念,德勒兹首先对柏拉图的二元论进行了评价(或曰批判)。他指出,柏拉图试图区分有限的固定事物和纯粹生成:

(柏拉图)请我们区分两个维度:(1)有限的、测定的事物之维度,固定的特质之维度,这些永久或暂时的特质的前提条件总是停顿和静止、对现在的固定和对主体的分配(例如,一个特定的主体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具有一种特定的大或小);(2)一种无限度的纯粹生成,一种从不停歇的、名副其实的发疯。它同时朝两个方向运动,总是避开现在,导致未来和过去、更多和更少、太多和不够在一件叛逆性事情的同时性中同时发生。(1990:1—2)

但是这两者是无法分开的。这种二元论是摹本(copy)与仿像(simulacrum)之间的区分,无限的纯粹生成逃避观念之行动,同时对抗模型和摹本,所以它是仿像。简单地说,被我们理解为物质现实的东西其实是虚拟之物的仿像。纯粹生成隐含着身份意义:

这种纯粹生成之悖论具有逃避现在的能力,它是无限身份之悖论(同时有两个方向或意义——未来和过去、前天和后天、更多和更少、太多和不够、主动和被动、起因和后果——的无限身份)。固定限度(例如,过度开始发生的那个时刻)的是语言,超越限度、把限度恢复到一种无限生成的无穷等价的也是语言(“如果你握的时间太长的话,一根通红的拨火棍会把你烫伤;如果你拿刀子把手切得太深,通常手就会流血”)。因此,构成爱丽丝历险的是各种颠倒:变大和变小的颠倒——“变大了?还是变小了?”;前天和后天的颠倒,现在总是被避开了——“明天有果酱,昨天有果酱——但今天永远没有果酱”;更多和更少的颠倒:五个夜晚比一个夜晚热五倍,“但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它们也冷五倍”;主动和被动的颠倒:“猫吃蝙蝠吗”几乎和“蝙蝠吃猫吗”一样;因与果的颠倒:在犯错之前就受到惩罚,在刺伤了自己之前就大叫,在把蛋糕分好之前就端给人吃。(1990:2—3)

我们不妨看看德勒兹列举的这几个例子在爱丽丝故事中的具体出处,这样也许能够更容易理解德勒兹引证它们的用意。在《奇境》第一章,爱丽丝在昏昏欲睡中看见一只穿着背心、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的兔子,它还说着“我要迟到了!”爱丽丝好奇心起,跟着这只兔子跳下了兔子洞。安全坠落在一个四周都是门的大厅之后,爱丽丝发现桌子上有一个小瓶,上面的标签上印着“喝我”。爱丽丝是一个有常识的聪明孩子,她说,“我得先瞧瞧,看看上面标没标‘有毒’”(2001:10)。因为她以前看过一些故事书,其中的小孩有的被烫伤了,有的被野兽什么的给吃了,因为他们没有好好记着那些“简单的规则”,也就是德勒兹引用的关于拨火棍和小刀的规则。德勒兹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几乎没有哪个读者会认真对待的小片段,用人尽皆知的小“常识”来例证他所说的生成和无限身份:烫伤和流血发生的那个“限度”在哪里?烧红的拨火棍握到多长时间会被烫伤?小刀割到多么深手指会流血?语言是狡猾而含混的,它用“太长”和“太深”来表达这种无法衡量的、处于生成过程的“度”,这个“度”在太长和不够长、太深和不够深之间游走,正是由于这种悖谬的特质,与其相关的各种反转现象才会发生。语言对生成的表达也是后文德勒兹关于意义和事件的阐述的一个重要部分。

这瓶饮料没标“有毒”,于是品尝之后爱丽丝就把它喝了,结果她的身体就像单筒望远镜被缩折起来那样变小了。我们且先不论天真的爱丽丝忽视了标签的欺骗性,没有标记“有毒”的东西未必肯定没有毒;我们只看她对经验或知识的过度推及。因为前一次喝的饮料使她身体变小,所以当她看到一块用葡萄干拼着“吃我”的小蛋糕时,她不仅毫不犹豫地吃了,还根据前一次的经验推断身体也会发生变化,就急不可待地自言自语道:“变大了?还是变小了?”她把一只手放在头顶上,想摸一摸自己的个头是变大了还是变小了。爱丽丝的做法明显是违反逻辑的,因为一个人不能通过把手放在头顶上来看自己在变大还是在变小,除非她的脖子在变长。德勒兹和维特根斯坦都引用过这个例子,维特根斯坦关注的是确立身份和相似性的标准,而德勒兹关注的是“变化”——他所称的“生成”——的同时性和悖谬性。“猫吃蝙蝠”和“蝙蝠吃猫”的疑问发生在爱丽丝从兔子洞往下坠落的缓慢过程中,她觉得迷糊犯困,想到了自己的小猫,就自言自语地问:“猫吃蝙蝠吗?”过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就成了“蝙蝠吃猫吗?”因为她并不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所以谁吃谁都不重要。前天和后天、更多和更少、因与果的颠倒中涉及的悖论都出现在《镜中奇遇》里。蛋糕没切开就分给别人吃,这个典故是这样的:爱丽丝一个劲儿地切着一个蛋糕,却发现切完后蛋糕总是自己又合到一起了。于是独角兽教她说:“你不懂怎么切镜子中的蛋糕。你应该先把它分给我们吃,然后再把它切开。”(2001:208)按照《镜中奇遇》的总体文本逻辑来说,镜子中的一切都是反的,所以其中的种种颠倒是合理的。

德勒兹特别指出,“当它们出现在无限身份中时,所有这些颠倒都有一个后果:对爱丽丝身份的质疑和她的专名的丧失。专名的丧失是爱丽丝的所有历险中一直重复的那个历险”(1990:3)。德勒兹说得太对了,身份是《爱丽丝》书中一个无处不在的关注,爱丽丝似乎总是面临着身份危机。她问自己“我是谁?”别人问她“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这是谁?”这些问题在两本书中重复出现。这一点也是《爱丽丝》的文学评论者们所认同的,是卡罗尔学术研究中一个无处不在的关注,虽然他们和德勒兹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和阐释角度不同。在故事中,爱丽丝曾被当作女仆、蛇、火山、快要凋谢的花、怪物等,她的身体变化使她自己都质疑自己的身份。在《奇境》第二章,当爱丽丝的身体经历了第二次变化,长到了三米高时,她不由得思考起了自己还是不是原来的自己这个问题:“我还是像今天早晨醒来时那个样子吗?我怎么觉得有点不一样呢?可如果我和今天早上一样,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我到底是谁?’啊呀,这真是一个大难题!”于是,她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变成了她认识的几个年龄相同的小孩之一。“我肯定不是爱达,因为她的头发一直是卷发,有那么长,我压根不是卷发;肯定也不是梅布尔,因为我什么事都知道,而她,哎呀,她知道的事就那么点!再说,她是她,我是我,噢——天哪,这事也太奇怪了!”为了检验自己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什么都懂的爱丽丝,她开始试着回忆她之前应该都会的那些东西:先是背乘法表,结果显然都不对,“四乘五等于十二,四乘六是十三……”再试试地理:“伦敦是巴黎的首都,巴黎是罗马的首都……”再试着背诵经典童诗《小蜜蜂多忙碌》,“这些词肯定不对,说到底,我肯定成了梅布尔了……要是成了梅布尔,我就在这底下[7]待着不走了。就算他们把脑袋伸下来,说什么‘再上来吧,亲爱的!’那也没有用。我就把头一仰,说,‘那么,我是谁呢?你们先告诉我,然后呢,要是我高兴当那个人,我就上来;不高兴的话,我就一直待在底下这儿,等我成了另一个什么人再说。’”(2001:15—16)爱丽丝一边想象着这种情景,一边自言自语,不由得泪如雨下,盼望能有人把脑袋伸下来,因为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实在是待够了。

这段文字无疑也包含有趣的逻辑问题。爱丽丝认为,知道一个女孩是爱达就是知道她的长发有发卷;她认定自己不是爱达所用的推论形式是:“如果我是爱达,我的头发就会有卷;我没有发卷;所以我不是爱达。”爱丽丝在这儿的推论做得不错。但在推定自己“肯定变成了梅布尔”时,爱丽丝犯了错误。这个新的论证过程是这样的:如果我是梅布尔,那么我知道的东西就很少;我知道得很少,所以我是梅布尔。这就好比说:如果用石头砸鸡蛋,那么鸡蛋就会碎;这个鸡蛋碎了,所以,它是被石头砸的。但是,这个情节更为严肃的问题涉及身份的判定,它描述了爱丽丝本人对自己身份的质疑。而来自她自身之外的质疑则更为严肃,甚至残酷。白兔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仆玛丽·安,打发她去房间给他取手套和扇子。爱丽丝想象自己以这种新身份回到地面上会发生什么,想到自己的猫咪黛娜也会对自己发号施令,她也许会被指派替黛娜看守老鼠洞。白兔对爱丽丝身份的误认这个片段可能是幽默性多于严肃性,但是后来毛虫对爱丽丝身份的直接质问则值得深入思考。在《奇境》第五章,身高变成了大约三英寸(她的第五次身体变化)的爱丽丝看到一株和她差不多高的蘑菇,上面坐着一只正在抽水烟的毛虫。两个人眼对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毛虫懒洋洋地开口问道“你是谁?”爱丽丝表示“我——几乎不知道——我只知道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是谁。可是打那以后,我想我已经变了好几次了。”她解释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只好说“我现在不是我自己”(2001:38—39)。她还告诉毛虫,她觉得自己已经变了,是因为以前能记住的东西现在都记不起来了,她知道背出来的《小蜜蜂多忙碌》全都不对。于是毛虫建议她背一背《威廉老爹你老了》,结果背完后毛虫肯定地说,“从头到尾都错了”。更让爱丽丝感到挫败和无助的是,她本来希望从毛虫这里得到理解和共鸣,因为毛虫也是要经历变化的:“唔,也许是你还没有那种感觉,但是当你不得不变成蛹的时候——你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变成蛹的——然后再变成蝴蝶,我想你总会觉得有点奇怪吧?”但毛虫却干脆地回答说:“一点儿也不。”来自他人的第二次质疑出自同一章,即上文提到的鸽子。鸽子不相信长着巨长脖子的爱丽丝不是蛇,她质问爱丽丝,“那你是什么?”既然爱丽丝承认她确实吃过蛋,那么对鸽子来说爱丽丝和蛇确实没什么不同。仅仅通过“吃蛋”这一个行为就能定义一种生物,这其中有一种特别的逻辑,这种观点的新鲜性使爱丽丝哑口无言,也让读者看到了奇境世界所显露出来的逻辑潜台词,这种潜台词不断地对爱丽丝传统而稚嫩的推理提出挑战,其侵犯性严重威胁了爱丽丝对永恒身份的假定。

在镜中世界里,爱丽丝也被里面的人物当成不是她本人的别的东西。刚进入镜子后面时,爱丽丝在壁炉的炉灰里发现了几只棋子,其中有红白两方的国王和王后,而她身后的桌子上有一只白方小卒倒在棋盘上哭喊起来,原来是白方王后的女儿。王后于是拼命地沿着壁炉围栏往上爬,急切地要去帮助自己的女儿。爱丽丝便拎起王后,将她放在她哭闹的小女儿身边。王后被突然且高速的空中飞行惊呆了,提醒灰堆里的国王当心火山,说正是火山把她吹上来的。鉴于棋子们似乎既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对其身份的这一错误认识完全合理。在第二章里,当爱丽丝走到会说话的活花花园时,那里的花儿把她当作了一朵会走路的花,对她评头论足,说她的花瓣(应该是指她的头发)四处披散着,认为她已经开始凋谢了。爱丽丝虽然不喜欢它们的评论,但这一次误认也没有给她造成困扰。第七章,爱丽丝遇见了《狮子与独角兽》中的独角兽,“他碰巧看见了爱丽丝:立即转过身来,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最深切的厌恶。”然后问道,“这是——什么——东西?”(2001:205)国王的信使告诉他“这是一个小孩儿”,独角兽表示,他过去一直以为小孩是想象中的怪物,他还问爱丽丝是不是活的。听说她是活的,而且还会说话之后,他又用命令的语气说:“说话,孩子。”狮子看见爱丽丝之后,也问“这是什么东西?”“你是动物——植物——还是矿物?”独角兽抢先回答他说,“她是想象中的怪物!”(2001:206—207)这个片段的有趣之处通过爱丽丝对独角兽说的话表现出来了:“你知道吗?我过去也一直以为独角兽是想象中的怪物!我从来也没见过一只活的独角兽!”于是,两人达成一致,“既然我们彼此看见了,那么,如果你愿意相信有我,我也愿意相信有你。可以成交吗?”(2001:206)当然,这个片段被某些读者和论者视为表现了成人和儿童(尤其是在卡罗尔时代)在彼此眼中的形象:“怪物。”但是,她有几次遭遇的身份问题真的可以被称为是身份危机了,其中蕴含的哲学意义很深刻,是哲学家和文论家们都很感兴趣的关注点。

走出镜子背后的房子之后,爱丽丝发现镜中世界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它的地面被小河和树篱分割成许多整齐的方格。红方王后允许爱丽丝以白方小卒的身份(代替那个白方王后哭闹的小女儿)参加棋赛。在爱丽丝走到第四格的时候(第三章),一只蚊蚋和她谈起了名字的用处,并且告诉她前面有个树林,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名字。后来,爱丽丝果然看到一片阴暗的树林,心里还在想进去之后她的名字会不会出什么事,结果进去之后她真的连“树”这个名词都说不上来了,只能说“我走到了这个——这个——走到了这个下面……嘿,它肯定没有名字!”接着,她又自言自语道:“这件怪事竟然真的发生了!现在想想,我是谁呢?我会记起来的,只要我能记起来!我一定要想起来!”(2001:151)但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是L开头的。一只小鹿走过来,它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爱丽丝搂着小鹿的脖子,两个“人”友好地一起穿过了树林。就在这时,小鹿从爱丽丝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我是小鹿!天哪!你是人!一个小孩!”(2001:152)它突然显得很惊恐,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人类用语言给自然万物贴上名称标签,旨在区分并认识它们。但是,这种标签并不简单,它们携带着关于事物本质属性的信息。没有名字的小鹿呈现出生物的“纯洁”状态,即没有受到人类阐释和区分的状态。没有了名字的爱丽丝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了,她与动物之间的界限不复存在;她丢了自己的名字,也就失去她作为“人类孩子”的身份。有了名字后,“鹿”这个标签表明它是温和、软弱、怕人的动物,而“人”这个标签则表明了鹿的异类、鹿的猎杀者等属性。

对爱丽丝身份,乃至存在的质疑或打击紧跟着出现在第四章,这时爱丽丝已经走入第四格。这里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对对儿兄弟(Tweedledum and Tweedledee)的地盘。爱丽丝听到一阵巨大的声音,像是蒸汽机发出的排气声,她有点害怕,以为附近有狮子或老虎,对对儿弟说那不过是红方国王在打鼾,于是兄弟俩把她带到了国王睡觉的地方:

“他正在做梦呢,”对对儿弟说,“你认为他在梦见些什么?”

爱丽丝说:“那是谁也猜不到的。”

“嘿,他正在梦到你呢!”对对儿弟得意地拍着手,叫喊起来,“如果他没有梦见你的话,你以为你会在哪儿?”

“我当然就在现在这个地方啦。”爱丽丝说道。

“才不是呢!”对对儿弟轻蔑地反驳说,“你哪儿都不会在。哼,你只不过是他梦里的一个东西罢了!”

“要是躺在那里的国王醒来了,”对对儿哥补充说,“你就会——噗的一声——像蜡烛那样熄掉了!”

“我才不会呢!”爱丽丝气愤地大叫,“再说,如果我是他梦里的什么东西,那么我倒想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一个样!”对对儿哥说。

“一个样!一个样!”对对儿弟叫道。

他叫得这么大声,爱丽丝忍不住说:“嘘!你这么大声,会把他吵醒的!”

“得了,你只不过是他梦里的一个东西,你来说会不会吵醒他有什么用?”对对儿哥说,“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并不是真的。”

“我是真的!”爱丽丝叫道,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就是哭,也不能把自己变得更真一点,”对对儿弟评论说,“没什么值得哭的。”

“如果我不是真的,我就不可能哭呀……”爱丽丝说道,她带着眼泪笑起来,因为这一切显得那么荒谬可笑。

对对儿哥用极为蔑视的口吻打断她说:“我希望你不会认为那些眼泪是真的吧?”

“我知道他们在胡说八道,”爱丽丝心里想到,“为这种事情哭真是太傻了。”……(2001:164—5)

我们都知道,整个的镜中世界和爱丽丝在其中的经历其实都是爱丽丝梦中的东西,她醒来后和她的小黑猫说,她要认真思考一下到底是谁做了这场梦,“一定是我或者红方国王做的梦。当然,他是我梦中的一部分……但是,我也是他梦中的一部分”(2001:251—252)。这个经常被人引用的片段富含深意。首先,爱丽丝梦见正在梦见她的红方国王,这种类似于“鸡生蛋、蛋生鸡”的无限回溯就像两面对放的镜子,彼此映照。美国数学家和科普作家马丁·加德纳在一本关于逻辑和悖论的书中将其称为“爱丽丝与红方国王之悖论”。加德纳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爱丽丝》注解者,他在该片段的注解中写道:

关于红方国王的梦的讨论把可怜的爱丽丝投入了严酷的形而上学之水中。对对儿兄弟为伯克利主教(Bishop Berkeley)的观点辩护:所有的物质对象,包括我们自己,都是上帝头脑中的“各种东西”。爱丽丝采取了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常识性的立场,约翰逊认为他通过脚踢大石头而反驳了伯克利主教。当罗素在一次关于《爱丽丝》的广播讨论会上论及红方国王的梦时,他说:“从哲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非常有益的讨论。但是,若不是因为它的表达很幽默,我们就会觉得它太痛苦了。”[8]

注释

[1]也就是“目的”。这两个词是谐音词,出现于《爱丽丝梦游奇境》第十章“龙虾四方舞”中,说的是海里小鱼如果没有海豚(目的)跟着哪里都不会去。

[2]原著名为Truth,Knowledge or Plain Bull,台湾黄煜文译本书名为《是逻辑,还是鬼扯》(2008年),本书的译文依据黄版译文第292页。下文对该著作的引用仍依据黄版译作,在个别地方会稍有改动。

[3]《爱丽丝梦游奇境;镜中世界》,何文安、李尚武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5—46页。本书引用的两本《爱丽丝》译文均依据此译本,有些地方会有改动,例如本段把原译文中的“长虫”改为“蛇”。下文的引用将只标注页码。

[4]周延,逻辑学术语,指一个判断直接或间接地对其主项或谓项的全部外延作了断定。

[5]伯纳德·派顿:《是逻辑,还是鬼扯》,黄煜文译,(台北)商周出版社2008年版,第304—305页。

[6]Susan Stewart,Nonsense:Aspects of Intertextuality in Folklore and Literature,Johns Hopkins Univers ity,1978:146.

[7]之所以说“在底下”,是因为她跟着白兔跳下兔子洞,此时是在地下世界里。

[8]Martin Gardner and Lewis Carroll,The Annotated Alice:The Definitive Edition,2000,p.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