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宁夏诗歌散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 张贤亮:人生不老情不老

在文艺创作探索中,张贤亮、吴淮生、秦中吟、项宗西、张嵩等人的创作既充分张扬个人情志,又紧紧与时代精神拥抱,中西之间,古今贯通,遵从诗以言志的严正之道。

2014年9月27日中午,著名作家张贤亮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享年78岁。张贤亮1936年出生,祖籍江苏盱眙。作品《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在中国文坛占据重要地位。他创办的银川镇北堡西部影城曾是《牧马人》《红高粱》《大话西游》《新龙门客栈》《红河谷》等100余部影视作品的拍摄基地。邢小利认为,张贤亮是西部作家中的一个代表性人物,他是新时期创作活跃、有思想深度、有艺术创新的作家之一,有着自己鲜明的艺术风格。2010年5月23日,张贤亮在个人微博“张贤亮的镇北堡西部影城”发文《关于〈大风歌〉》,回忆说:“中国和我个人都起翻天覆地的变化,使我觉得恍如隔世,过去的一切宛如梦幻。今天我特地找出当年的诗及批判文章以证实那不是梦,确实是一段我们曾经经历的历史事实。”[23]其实,回到那个年代的颂赞主题:“一个新的时代已来临”,这首诗是符合时代精神的人生自我,或者说大我的张扬。诗中暗示的玉门油田代表了新中国工业建设的巨大希望,新疆和东北的拓荒开垦代表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巨大力量。这风就是新的政治力量引导下广大人民扫荡一切、创造一切的艺术象征。“新的时代来临了!/需要新的生活方式!/需要新的战斗姿态!”因此,扫荡一切朽腐和带来新的创造的建设者的大“我”形象跃然纸上。

这是一首至今依然令人荡气回肠的诗:

大风歌


一、献给在创造物质和文化的人


我来了!

我来了!

我来了!

我是从被开垦的原野的尽头来的

我是从那些高耸着的巨大的鼓风炉里来的

我是从无数个深藏在地下的矿穴中来的

我是从西北高原的油田那边来的

啊!我来了!

我是被六万万人向前飞奔所带起来的呀!

我来了!


那无边的林海被我激起一片狂涛

那平静的山川被我掀得地动山摇

看呀!那些枯枝烂叶在我面前仓皇逃退

  那些陈旧的楼阁被我吹得摇摇欲坠

我把贫穷像老树似的拔起

我把阴暗像流云似的吹起

我正以我所夹带的沙石黄土

把一切腐朽的东西埋进坟墓

我把昏睡的动物吹醒

我把呆滞的东西吹动

啊!这衰老的大地本是一片枯黄

却被我吹得到处碧绿、生机洋洋

看!那大洋汹涌的波涛也在我鼓动下

  狂舞而去

  拍打着所有的海岸

  告知全人类我来到的消息


啊!把一切能打开的都打开吧!

  把一切能敞开的都敞开!

出来呀!出来呀!出来!

把你们的面迎着我

把你们的两臂向我张开

即使我是这样猛烈也无妨

我就是要在你们的生活中激起巨浪

我创造的洪流将席卷一切而去

啊!我要破坏一切而又使一切新生呀!

我向一切呼唤,我向神明挑战

我永无止境,我永不消停

我是无敌的,我是所向披靡的,我是一切!

我是六万万人民呀!

啊!我是新时代的大风

听!我呼呼的声音里有金属的锵锵

听!我宣布

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二、我在大风中


啊!大风呀!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你像千军万马冲下山冈

你像一亿道闪电同时放光

那个人的烦恼、那个人的忧愁、那个人的利害与自私

在你激烈的气流吹击下

都如烟、如云、如雾似的消失

你把我全身脱得精光

我这样才被你吹得舒畅

啊!大风呀!

我的七窍都向你大大地张开

你不把你的威力一直灌注到我的脏腑

我的心决不会有一点满足

你带的那雷、那雨、那电

都要在我的胸中飞迸

击毁了我而促起我的新生

这样,我这瘦小的身体将能有大河的容量

你带来的那热、那力、那光,将充满了我的胸膛

严烈的大风呀!

吹吧!

我要满心充着爱,我要热情的旋律叩击着我的胸怀

我知道

  谁不满怀着热情、谁不满怀着爱

谁就不配进入

  你带来的这个时代

啊!怒吼着的大风呀!

吹吧!

我把我的两臂向你张着

我把我的胸膛向你敞开

你那雄浑的力的波涛

将吹举我到世界的上空飘摇

我要从墨翟那里看到列宁

要一直从《诗经》看到《战争与和平》

你将吹动我如云似的随你去遨游

使我更清楚地去看生活、看地球

啊!大风呀!

你那威严的声音已唤起我的智慧

我知道

  谁没有知识、谁不会生活

  谁没有广阔的眼界

谁就不配进入

  你带来的这个时代

谁就不配进入你带来的这个时代


大风啊!吹吧!

只凭思想中的一点火星决不能生活

我要让你把我吹得满身烈火

我的肺已吸满了你强烈而甘芳的气息

我的血液已感染了你的威力

我要为你能吹到遍地

任那戈壁滩上的烈日将我折磨

忍受深山莽林里的饥渴

不怕皮破骨损,不怕满身伤痕

啊!大风呀!

即使我为你牺牲又怎样?!

你已化成了我,我已化成了你

如果我不去创造、不去受苦

如果我不勇敢、不坚毅

如果我不在那庸俗的、世故的、官僚的圈子里做个叛徒

啊!我又能有哪点像你

大风呀!

我要在你浩荡的气流里做最前的一股

在一切可怕的地方我最先接触

怒吼吧!

吹吧!

吹到遍地吧!

大风呀!

让你那滚滚滔滔的雷似的声响

让你那澎湃着的浪与浪冲击的音调

让你那强有力的和声去宣布

新的时代来临了!

需要新的生活方式!

需要新的战斗姿态!

这首诗显现了诗人巨大的感应时代的生命张力。这“雄浑的力的波涛”带着时代的光辉和新中国百废待兴的激昂情绪,“破坏一切而又使一切新生”。1957年《延河》第7期发表《大风歌》,带给宁夏诗歌的另一次华丽转身。这次华丽转身呈现的诗歌激情来自五四新诗巨擘郭沫若的大我形象,来自现实主义大诗人艾青的艺术感染,加上大时代的激荡,也是青年张贤亮一次想象淋漓的激情张扬。张铎认为:“《大风歌》充分发挥了诗歌的抒情特点,抒豪情,寄壮志,寓理于情,融情入理,使读者在诗情画意的潜移默化中,不断地思考、理解,并接受了诗作富有哲理性的昂扬奋进的主题。既动人以情,又服人以理,给人以感情激励和思想的启示。如果诗人没有深邃的思想,没有对生活的真知灼见,没有热烈真挚的感情,绝不可能写出这样激动人心的诗篇。尽管全诗有散文化的倾向,但自然流畅,充满青春活力,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优秀之作。全诗基调雄浑高昂,形象高大灵动,气势壮阔汹涌,使我们感受到了一个青年诗人的战斗热情和蓬勃朝气。”[24]宁夏回族自治区社会科学院的白草研究分析张贤亮的文学人生说,“没有诗人张贤亮,就没有后来的小说家张贤亮:诗歌创作,是他的一次出色、出众的文学预演”[25]。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涤荡,也是个体无法超越历史而须经受心志磨砺的某种预言。

张贤亮另有《张贤亮诗词集》留世。其诗词一是抒怀,二是感事,三是即景。古往今来,大部分诗人的作品都是以抒怀为主,阅读张贤亮先生的抒怀之作,始终能够让人感受到一股浓烈的、热爱生活的气息,读者从诗中看到的是一个藐视虚伪、在实现人生价值的道路上永不服输的硬汉形象,这就是所谓的“诗如其人”。忧愤抒情怀,是一个人真实感情的流露,张贤亮先生也不例外,且更显性情。“霜雪晶莹草木枯,朔风直向耳边呼。何当独伫昆仑顶,咫尺青天一丈夫。”(《朔风杂感》)霜雪草枯,北风呼啸。但男儿何惧寒风霜雪,独立昆仑之巅,才是伟岸丈夫。感事哀时,诗为心声,道出的就是他的心声。如《贺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五十周年》两首其一:“贺兰山雪亮如新,犹映当年战火频。千古风云何处觅,只今回汉一家亲。华灯闹市春常在,落日孤城迹已泯。天地悠悠河水逝,金波泛起自粼粼。”其二:“落日孤城何足夸,新城古堡立天涯。百川水聚终成海,万里人来即是家。霜雪昔年摧草木,风光此际漫云霞。半生眼界常开拓,览尽山河看物华。”通过五十年的建设、五十年的发展,宁夏取得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二十多年来,在人生的体验中获得的最宝贵的东西,正是劳动者的情感。即景,是张贤亮诗作的第三个特点。“因时生感,即景言情”,确是如此。“看星看月看如梭,赏尽红桃与碧荷。恰此深秋多媚态,风前枯木也婆娑。”(《古木赞》)时光如梭,沧桑变迁;三月春风桃花,六月夏雨碧荷;深秋繁锦,古木婆娑。岁月更替,有如季节,红桃碧荷虽好,终究要成枯枝,这是自然规律,唯有以积极处世的态度对待生活,才能欣赏到美景,才能享受到快乐,而深秋古木婆娑的景象更有着一种成熟之美,更具人生象征意义。他在《七十生日感怀,寄调〈满江红〉步岳飞原韵》一词中更是慷慨激昂,唱出了他心底的“豪放”:“烟雨已消兄弟恨,沧桑不改炎黄血。问何时,携手看神舟,冲霄阙。”尽管这一首词是抒怀之作,放在即景之中,却能够让我们窥到张贤亮心中的“景”与“情”,以便更完整地理解他优美的诗词之作![26]

张贤亮的古体诗词多为晚年所作,富有沉郁之气,颇具人生哲理。当然,诗人的精神气质贯穿其中,多了光华内敛的历史内涵。“他的诗从整体形式上来说是谨守格律的,也不因词害义,内容自由奔放,彰显大家风范。用词肯綮,造境合理,诗词艺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也为塞上诗苑增添了绚丽的光彩。”[27]多数作品境界开阔,自由奔放的精神自信洋溢在字里行间。古典文学教授左红阁研读张贤亮诗词集,将70多首古体诗词主要分为五类:首先数量最多的是直抒胸臆的诗词,其次是比较凝练优美的借景抒情诗,再次是颇有寓意的咏物诗,还有赠答唱和和闲情逸致的部分诗词。虽自谦“莫道繁华无尽处,终成寂寞几行诗。”精神气质和人生阅历两方面造就了张贤亮韵语吟诵的审美品质和审美境界。时代风霜磨砺了诗人的情感,大半生客居塞上,终老他乡,“青松不老梅花艳,何必江南竞早春”,但江南始终在梦里:

滚滚黄河一梦酣,贺兰山外夜空蓝。

塞上飞霜如柳絮,惜春何必到江南。

            《塞上秋》

这是《宁夏颂》“外一首”。虽也乐见:“塞上江南如锦绣,八方风雨聚英豪。”关山飞渡,情落于梦里江南——“惜春何必到江南”,欲说还休。待到《七十生日感怀》,夫子自道:“一自西南辞碧水,半生西北追明月。但梦中,杨柳绕秦淮,犹亲切。”人生艰险成大道,一切在世人眼里成了烟云,唯有历史文化和艺术之心的交会才能激发诗人的真情流泻:

千古岩画在青山,遂使书生会贺兰。

世外可亲唯鸟兽,京中无趣是衣冠。


笔挥日月心难老,斧劈云霞眼更宽。

莫道五洲谁不识,名垂万载复何难?

           《赠韩美林》

岁月风霜难掩诗人和艺术家的审美才华。这两首七言,看似在写韩美林借鉴贺兰岩画成就艺术的创作,却也挥写了书生命运的沧桑和知音难得的畅快,不是空有闲情念屈原,此心安处即吾乡,借题发挥,带出了自由不羁、傲视世俗的自家面目,坦言与艺术家一起“名垂万载”的人生追求。临水照月,诗歌显扬心灵,人生不仅是磨难,还有多方面成就,此时诗人的情志跳脱旷达。“张贤亮先生的古体诗词气韵放达,有着浓郁的诗情,表现出一种人生的豪情以及对人生的沉思:有波澜、自负、孤独,有沉醉低吟、舒缓从容、雄怀壮志,有侠骨柔肠、凭吊感慨、壮心不老,有冷眼看世、即景赋诗、感慨人生,进而悟出禅意,道出淡泊。重情重义,动情感怀,以诗自喻,巨笔书写回顾与展望。这些作品或疏放旷达,或深沉凝思,总是能够对人生和现实作出意义判断,或是对未来寄予期盼。从诗歌文本的角度来讲,他的写作技巧并不复杂,绝大多数都采用直抒胸臆的手法。”[28]

对张贤亮诗词包含的人生情志真正了解的人,还是冯剑华先生,其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质,还有深厚的文学修养,相忘江湖是知己。其跋《张贤亮诗词选》,言简意赅地道出了张贤亮的个性精神:曾也“神采飞扬”,晚来“沉郁从容”,“张贤亮本质上其实一直是一个诗人”。[29]此种相知相敬的激赏交融于追思的诗章:

张郎意气唱大风,青春鼓荡气如虹。

土牢经年苦心志,筋骨炼就作铜声。


万人竞阅绿化树,一片爆响牧马人。

影城崛起荒凉上,百花争艳芳菲扬。


千年陨石天外来,张君岂是蓬蒿人。

遥望长空君归去,江南塞北留诗魂。

“土牢经年苦心志,筋骨炼就作铜声。”犹如《大风歌》所预言:“啊!我是新时代的大风/听!我呼呼的声音里有金属的锵锵”。这被追思的主人公,放逐的身心经过几番煎熬,在戈壁荒寒的塞北构筑了命运的殿堂,超越了岁月的风霜。回顾时代的明暗,贴近孤傲的灵魂,“纵观他的古体诗词,我们不难发现,张贤亮大多数诗都在写情,一种参悟人生的情感,一种勇于面对、决不放弃的果敢与坚韧”[30]

当然,悲辛交集,张贤亮的旧体诗也有一些生活记录,如《抱孙感怀》《跟卡拉学唱歌》《盛世之叹》《贺奥运开幕》《端午有感(调寄蝶恋花)》《黄昏飙车有感》等。1979年以来,他身心自由,融入社会和国家革故鼎新的大潮,创办西部影城,儿孙绕膝,可以看出其开朗的生活情志和矍铄的精神情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