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人易学与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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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幽微与志怪意识

“幽微”一词在佛学著作中与佛理相关,但也与神秘信仰有关;“幽微”在易学著作中指不测之妙,但在其内涵中也给鬼神留下了存在空隙。它是与“明”相对的哲学概念,但在“幽”的内涵中又潜藏着神秘思想;在诗歌艺术中,是指作者对微妙变化的感悟和捕捉,由平凡物象而至神妙,更多的是一种诗性的理性主义倾向。事实上,幽微观念与理性主义思想存在复杂关系,形成了中国文化的张力。我们承认理性,但并不认为理性主义即是全能的。恰恰相反,幽微观念有时提示的正是超出理性的深远存在。这一思想使中国文人对世界保持虔敬心理,对事件或传说常实录以存疑。如果说诗歌中探求渺茫之境,神游于会心体道孤高境界,那么,画家和小说家往往将眼睛投向了超自然、超理性的存在。诗歌作为精深奇妙、象征性强的语言艺术,便于探赜索隐,将人引领向超凡圣境,也便于隐约其词而给世界以深沉而敏感的讽喻;在绘画中和小说中所提到的“幽微”,则更多的是对天地神灵的显现。可以说,诗歌显其精,小说显其粗,绘画介于二者之间。

关于“幽微”与志怪小说之关系,其实,鲁迅先生说得很明确。他说:“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33]不可否认文人受“大畅巫风”“鬼道愈炽”的社会风气的影响而有志怪之书,但不可将其等同为弘扬鬼道之书或宗教寄托之书,它与易学哲学深刻影响下的中国文人对幽微的勘察冲动和记述密切相关。易学中,幽微是隐蔽的存在,正如文章开始所论,幽微有时指鬼神。那么,《周易》中又是如何看待鬼神的呢?《系辞上》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意思是说,气之精者则是有生命之物,精神消散,魂游离于魄则是生命结束,由此圣人可以明白,气的聚散产生的鬼神情状与天地自然规律相一致,所以不去违背。《周易》认为,鬼神变化是气的聚散引起的,与天地自然在根本上并无二致。

正是这样的鬼神观,使中国文人能正视它的存在但又不过于神秘化,而是把鬼神当作一种特殊现象,将采录或记述其迹象当作一种责任,或以资后世参阅,或发明神道之不诬。代表性作品有张华《博物志》、干宝《搜神记》、陶潜《搜神后记》、王嘉的《拾遗记》、刘义庆《幽明录》等,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中对以上诸作评价并不很高。从小说发展的角度来看,这些作品确实稚拙简易,大多记述灵境异物、神祇灵异,但是,我们以“幽微”观念看待,其价值不容忽视。关于张华《博物志》,王嘉在《拾遗记》中说:“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造《博物志》四百卷,奏于武帝。”可见,此书主要以采录遗逸为主,涉及神怪和闾里所说,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评价道:“其书所存,乃类记异境奇物及古代琐闻杂事,皆刺取故书,殊乏新异,不能副其名,或由后人缀集而成,非其原本欤?”虽然该书有虚妄之嫌,但一方面可以补文献之阙,将奇诡怪异之事流传后世;另一方面,从这些记载中我们看到作者勘察幽微的哲学观念。《博物志·山》曰:“石者,金之根甲。石流精以生水,水生木,木含火。”[34]将五行哲学坐实于对自然山水的解释中。再如《博物志·山水总论》曰:

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赏封内名山者,通灵助化,位相亚也。故地动臣叛。名山崩,王道讫,川竭神去,国随以亡。海投九仞之鱼,流水涸,国之大诫也。泽浮舟、川水溢,臣盛君衰。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小人握命,君子陵迟。白黑不别,大乱之征也。

从这段文字我们发现,建立河岳山川和政治治乱的联系虽然荒诞不经,但其中渗透着明晰的哲学观念,即从山川的表征来看人事的吉凶盛衰,与《周易》哲学是一脉相承的。《博物志·五方人民》认为山水之气与男女性别、道德伦理存在一定关联:“有山者采,有水者渔。山气多男,泽气多女。平衍气仁,高陵气犯,丛林气躄。故择其所居,居在高中之平、下中之高,则产好人。”而在《博物志·物产》中又指出地气和物产、土地颜色和农作物之间的关系:

地性含水土山泉者,引地气也。山有沙者生金,有谷者生玉。名山生神芝不死之草,上芝为车马,中芝为人形,下芝为六畜。土山多云,铁山多石。五土所宜,黄白宜种禾,黑坟宜麦黍,苍赤宜菽芋,下泉宜稻。得其宜,则利百倍。[35]

这不仅是使人博见多闻,更重要的是其中渗透着对事物之间微妙关系的揭示,可谓深入奥秘,体察入微。干宝《搜神记》中记载神仙异迹,也记录了各种征兆和感应。对于后者,作者似乎在映证着幽微之理。他说:“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其于休咎之征,皆可得域而论矣。”[36]干宝以气论和阴阳消息来解释妖怪的产生,他还用阴阳观念来解释女子化男这一奇怪现象,并将这一现象与政治联系起来。《搜神记》曰:

魏襄王十三年,有女子化为丈夫。与妻,生子。京房《易传》曰:“女子化为丈夫,兹谓阴昌,贱人为王;丈夫化为女子,兹谓阴胜阳,厥咎亡。”一曰:“男化为女,宫刑滥;女化为男,妇政行也。”[37]

女子化为男子或男子化为女子是阳气和阴气消长的结果,这种阴阳盛衰在政治上也有相应表现,作者从奇特的现象中,看到的却是气运流行,看到的是普遍规律。《搜神记》记录的一则故事中,甚至能从鞋子的方头或圆头窥见社会政治,曰:“初作屐者,妇人圆头,男子方头。盖作意欲别男女也。至太康中,妇人皆方头屐,与男无异。此贾后专妒之征也。”[38]以屐的方头和圆头之别来区分男女,本来就牵强,而方头圆头的秩序混淆竟然成了贾后专横妒忌的表征。不过,以阴阳哲学来分析,似乎又不无道理,因为几微渺小、怪异不经之事只是某种象征而已。

此类小说中的神怪之事,从理性主义观点视之,则荒诞不经,无以验证,但古人依然将其纳入重要的文化体系。梁萧绮在《拾遗记·序》中首先肯定该书取事宏博:“王子年乃搜撰异同而殊怪必举,纪事存朴受广向奇,宪章稽古之文,绮综编杂之部,《山海经》所不载,夏鼎未之或存,乃集而记矣。”[39]接着将其与经籍图符比类,并说明它彰显世运、移风易俗的功能。萧绮说:“详往迹,则影彻经史,考验真怪,则叶符图籍。若其道业远者,则辞省朴素,世德近者,则文存靡丽。编言贯物,使宛然成章,数运则与世推移,风政则因时回改”[40]正如萧绮所说,搜刊幽秘、捃采残落是这类志怪体的主旨,也即拾遗补阙之意,准确地讲志怪之目的不限于猎奇,而有裨补时政的文化功能。

到后世元好问有《续夷坚志》,纪昀有《阅微草堂笔记》,延续志怪传统,谈论神灵鬼怪,这与他们的正统文化身份形成鲜明对比,而正统和志怪这两种文化气质又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统一。元好问以班马之才,阅沧桑之变,采集故国君臣遗言往行,以著述国史为己任,同时,他又将正史“绪余”修成《续夷坚志》[41],记录当时琐事传说、种种灵异罕见之事,“可使善者劝而恶者惩”[42]。如《金狮猛》中写秉异气而化藏于牛肾的狮形石,《铁中虫》中写藏于釜底经火有声的铁中虫,元好问是针对《典论》所谓“火性酷烈,理无生物”之论而特地记述,证明常理之外也有反常之理。《刀生花》记载一大刀上生花十许茎,各长一指,纤细如发,茎色微绿,开细白花。按照常理,铁器并不能开花。除了记述反常之事理外,也记录吉凶征兆,《生子两头》:“正大辛卯十二月,阳翟士人王子思家一婢,生子一身两头。乳媪以为怪,摘去其一,气系分两歧而出。明年正月,西行诸军有三峰之败。”[43]也记录因果报应事,《李昼病目》中,聊城李昼生二子,其一失明,其一无目,李昼本人也有一目失明,究其原因,李昼塑神像的眼睛时,为图省事就地剜取。另外也记录祥瑞、谶语之类,旨在映证幽微之理。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颇多志怪之作,也渗透了其幽微思想,“‘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然六合之中,实亦有不能论者。”[44]并显示了他对理学主流的怀疑,而主张“君子于不知,盖阙如也”。

李又聃先生曰:“宋儒据理谈天,自谓穷造化阴阳之本;于日月五星,言之凿凿,如指诸掌。然宋历十变而愈差。自郭守敬以后,验以实测,证以交食,始知濂、洛、关、闽,于此事全然未解。即康节最通数学,亦仅以奇偶方圆,揣摩影响,实非从推步而知。故持论弥高,弥不免郢书燕说。夫七政运行,有形可据,尚不能臆断以理,况乎太极先天,求诸无形之中者哉。先圣有言:‘君子于不知,盖阙如也。’”[45]

反对臆断以理,就是在理学思想之外,给出了更多的思想空间。理学思想与阴阳思想有关系,但借助它绝对不能穷极阴阳之本;一阴一阳之谓道,但理学家之道不能代替阴阳不测变化。在阴阳不测变化中,潜藏着理性不能抵达的所在。而正是对鬼神“幽微”的正视,更丰富着中国文人的视野。


[1] 刘纲纪:《〈周易〉美学》,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2—173页。

[2] 《周易·系辞上》。

[3] 《周易·系辞下》。

[4] 《周易·系辞下》。

[5] 《周易·系辞上》。

[6] 《周易·系辞上》。

[7] (明)姚士粦所辑,(吴)陆绩:《周易注》。

[8] 倪天隐述其师胡瑗之说。

[9] (宋)王宗传:《童溪易传》卷28,四库全书本。

[10] (宋)郑刚中:《周易窥余》卷13,四库全书本。

[11] (宋)徐氏:《易传灯》卷1,四库全书本。

[12] (宋)朱鉴编:《朱文公易说》卷1,四库全书本。

[13] (南朝梁)僧祐:《弘明集》卷2,四库全书本。

[14] (南朝梁)僧祐:《弘明集》卷10,四库全书本。

[15] (南朝梁)僧祐:《弘明集》卷11,四库全书本。

[16] (南朝梁)僧祐:《弘明集》卷12,四库全书本。

[17] 旧题魏文帝:《诗格·六志》,见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页。

[18] 旧题王昌龄:《诗格》卷下,见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183页。

[19] 释皎然:《诗式》卷1,见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页。

[20] 旧题贾岛:《二南密旨》,见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397页。

[21] 旧题贾岛:《二南密旨》,见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397页。

[22] (唐)郑谷:《云台编》卷上,四库全书本。

[23] 齐己:《白莲集》卷8,四库全书本。

[24] 僧虚中:《流类手鉴》,见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418页。

[25] 僧保暹:《处囊诀》,见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497页。

[26] 旧题贾岛:《二南密旨》,见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381页。

[27] (清)叶燮:《原诗》,霍松林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2页。

[28] (清)叶燮:《原诗》,霍松林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9—30页。

[29] (清)叶燮:《原诗》,霍松林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2页。

[30] (清)叶燮:《原诗》,霍松林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5页。

[31] (清)叶燮:《原诗》,霍松林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74页。

[32] (清)叶燮:《原诗》,霍松林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1—32页。

[3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9页。

[34] 张华:《博物志》卷1,四库全书本。

[35] 张华:《博物志》卷2,四库全书本。

[36] 干宝:《搜神记》卷6,四库全书本。

[37] 干宝:《搜神记》卷6,四库全书本。

[38] 干宝:《搜神记》卷7,四库全书本。

[39] 王嘉:《拾遗记》,四库全书本。

[40] 王嘉:《拾遗记》,四库全书本。

[41] 荣誉:《续夷坚志序》,见元好问《元好问全集》(增订本下),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114页。

[42] 荣誉:《续夷坚志序》,见元好问《元好问全集》(增订本下),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114页。

[43] 元好问:《续夷坚志》(二),见元好问《元好问全集》(增订本下),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175页。

[44]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袁彦平、王恒柱、鲁南言校点,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78页。

[45]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袁彦平、王恒柱、鲁南言校点,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