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弱肉强食
本应盛夏残阳,燥热难安。
却因南风大作,阴凉入骨。
自从晨间,阿鲁浑带着渤海部骑兵凯旋,营地里的契丹兵士看着一车车的钱帛和粮食,皆羡慕地瞪直了眼,而后头以草绳牵系的一长串汉人百姓和投降的晋兵队伍,更是让这群野兽口水直流。
杀人取乐,不过是契丹军戏耳。
于是,从卯时开始,到如今整整六个时辰过去,这片生机勃勃的山林赫然成为了契丹人恐怖的屠宰场。
骇人心神的阵阵哀求和哭嚎声连绵不绝,至于剖腹、腰斩,或是断喉、绞杀,对这帮手无寸铁的汉人究竟是采取虐杀还是直接给个痛快,完全取决于这些契丹人的一念之间。
契丹人对汉人骨子里的仇恨,如同食物链两端相互碰撞的生理本能,非生即死。
“哈哈,萧将军!此番末将所部儿郎可是斩获颇丰啊!末将特意留出最好的三成献与将军,聊表感激之意!”
彻夜屠戮的阿鲁浑满身血渍,但他似乎完全不在乎身上皮甲沾染的成片腥臭的脏污,这些深邃的殷红最能代表着他的武力和荣耀。
“有心了。”乙室勃连倒是颇为淡定,这句回应倒不是作伪,他的内心的确对阿鲁浑十分满意。
诚然,前番在众人面前曾许诺此次收获全归渤海部,但我说全给你了,你真敢全拿么?
而阿鲁浑野蛮鲁莽,却也并非没有脑子。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他对契丹部族和军队层级的尊卑有别,早已深有领会,何况他的主将北返之后便要姓萧!
若能搭上这条大腿,渤海部的前景还用多说么?
阿鲁浑蓦然想起了他的先祖所建立的渤海国,那个曾经在辽东大地雄踞一时的国度,虽然多年前早已被契丹的铁骑覆灭,而自己的族人们也自此成为了契丹治下的一员,可他们的心中对契丹人却并没有多少怨恨。
因为草原上的儿郎,只信奉弱肉强食,这是他们生存的法则。
“对了将军,白再荣那汉狗这回倒也出了不少力,若不是他带人骗开了庄门,我的儿郎们怕是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杀进去。故而先前许诺给他的一成?”
“既然这汉狗做得不错,那便赏给他。”
乙室勃连点了点头,又鄙夷地看向不远处,正抱膝坐在地上默然无言的白再荣。
契丹男儿自诩重诺,虽然再讨厌汉人,但也不敢轻易违背。
所以萧将军给了面子,阿鲁浑自也兴奋,转过身去轻蔑地吼了一声:“兀那汉狗!还不快滚过来向将军跪谢?答应你那一成,将军同意了!”
此时,正与麾下汉人士兵齐齐蹲在地上的白再荣,自回营后便不吃不喝,双眼空洞死死地扎在地面上,接连几个时辰灌入耳中的惨烈嚎叫声不断冲击着他的心神,显然已经进入了一种极为恍惚的状态。
就在昨夜,那个被小孙女搀扶着一瘸一拐走到跟前的老人,满脸关切地问起了他的来历,并拿出了几个饼子递到他怀里,一边看着白再荣大口咽下,一边慈祥地微笑着......
画面骤然一转,那个老人仍咧着嘴对他示以善意的微笑,可他的笑容却突然被几道粗壮的身影撞落坠地,花白的头颅咕噜噜滚向血流成河的田地里,终于和他那被凌辱至死的十岁孙女再次相遇。
那惊人的冲天火光,在白再荣模糊的双眼中燃烧了一夜,如今又诡异地化为营地中恶魔的篝火。
“白将军、白将军!契丹人过来了......”
刚被亲兵的呼唤拉回现实,白再荣还未来得及反应,胸口却已重重挨了一脚,熟悉的剧痛再一次传来,但他顾不得揉搓伤处,而是下意识地伏倒沉默。
“不识相的汉狗!老子和你说话,你竟敢装聋?要这耳朵有何用?”
阿鲁浑似乎并不解气,又猛地一把将白再荣揪起,恶狠狠地扇了几个结实的耳光,直到白再荣口溢鲜血,喏喏地应了几声“小人知罪”,这才骤然放开了他。
待阿鲁浑走到二十步外,几名亲兵赶忙搀起满脸沉闷的白再荣重新坐好,有人却实在忍受不了,凑近了咬牙低语。
“将军虽是汉人,却也是幽州百户!那些契丹人难道不知可汗早已下过命令,军中不可羞辱汉将吗?!将军为他们多番拼命,却屡次遭受屈辱,何必如此忍让?!”
“低声!”白再荣赶忙提醒了一句。
“阿明,我们的父母妻小、兄弟姊妹皆在幽州,汉兵作乱,全家株连,如之奈何!受辱是小,只是被逼着去、逼着去......”
说了一半,白再荣又闭上双眼痛苦地摇了摇头:“罢了!这种话莫要再提,万一传了出去,此地所有的汉人兵士都要遭受牵连。”
“将军你......唉!”
那名叫做阿明的亲兵欲言又止,似乎极为不甘,也只能悄悄地攥紧拳头捶在了地上。
帅帐前的篝火旁,今日负责巡营的骨力咄忽而气冲冲地大步而来,当着主将乙室勃连的面,竟然毫不客气地拔出刀来,径直指向正在啃肉的阿鲁浑。
阿鲁浑见状,即刻甩开手中的羊骨,同样不甘示弱,拔出刀来面露凶光。
冲突即将爆发之际,却见乙室勃连愤怒地斥责道:“骨力咄!竟敢在我面前亮刀,你活腻了?!”
“将军!你可知末将麾下接连放出去的两队斥候,如今一个都未回营?!”
“嗯?”
乙室勃连似乎有些疑惑,但随即却指了指阿鲁浑:“你的儿郎未归,又关阿鲁浑何事?”
闻言骨力咄瞪眼道:“我哪里知晓?许是阿鲁浑做事手脚不干净,昨夜未把晋兵赶尽杀绝,万一有尾巴咬过来......”
阿鲁浑却满脸嗤笑地回道:“骨力咄,莫说晋兵,老子可是连庄子里的鸡狗都未能放过,怎可能有漏网之鱼?我看,便是你室韦部自己废物,莫不是连骑马都不熟练,一个不小心失足落山了?!哈哈哈哈哈......”
“*你母的......”骨力咄怒发冲冠,欲提刀上前,却被乙室勃连大喝了一声。
“骨力咄!同为契丹儿郎,岂能自相残杀?!依我看,定是你麾下斥候走得远了些,或是沿路发现汉人流民前去捕杀,何必大惊小怪?”
骨力咄按捺住内心的怒火,阴沉又道:“将军!且不提我那些儿郎,莫忘了此地可是山林深处,马上又要入夜,若真有敌兵前来围杀,那可就麻烦了!营地四周皆是密林,一旦有事,我契丹精骑难以冲杀啊!”
“笑话!”
乙室勃连对他的说法似乎嗤之以鼻:“如今山东的晋兵正在忙着内战,哪里顾得上我们?况且,就算晋兵来了又怎样?敢来便是送死!此处骑兵纵使施展不开,但论步战弓弩,汉狗又岂是我契丹勇士的对手?”
“若是火攻呢?”
却见骨力咄冷不丁又补了一句:“末将曾听族老说过,约摸七百年前,有个叫做刘备的可汗,就是在山林中被一把大火烧了营地导致全军覆没!”
阿鲁浑听得一脸茫然:“骨力咄,他娘的刘备是汉人的君王,哪里是什么可汗?”
乙室勃连也狠狠地瞪了一眼,又突然笑了起来:“就算是火攻又如何,我们脚下就是大溪!起初把营地布置在这里,我便早有思虑,邻近水源何必惧火?”
说到这里,乙室勃连心中又极为愤懑,前番那支唐国兵马实在是可恶,没胆来战跑便跑了,居然还在溪中使了手段,害得全军只得再往北去寻水源处取水饮用。
不过话说回来,溪水喝不了又何妨?灭火绰绰有余......
“胆小的室韦人。”乙室勃连不禁冷冷低语。
注:汉儿之命,轻于犬马,酋长怒则屠之,喜则赦之。——《契丹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