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6章 饭桌上的经纬
正阳门的槐树枝桠刚冒出鹅黄嫩芽,苏浩然的帆布包就蹭着小酒馆的蓝布门帘钻了进来。煤炉冷清清地蹲在墙角,铁壶嘴凝着半圈冰碴,八仙桌上静理的算术本歪挂着,纸页被穿堂风掀得哗啦响——这与他在北大讲课时想象的烟火气相去甚远。
“慧真姐呢?”他问擦桌子的何玉梅,却发现对方眼皮都没抬,蓝布衫袖口还沾着前天的菜汤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对面新挂的“正阳门食堂”木牌在春风里晃荡,红漆未干的“国营”二字刺得人眼生。
饭店的玻璃蒙着层薄灰,赵会计的的确良衬衫在灶台前闪过,算盘珠子敲得比煤炉里的残火还冷。苏浩然刚在贴满“为人民服务”标语的餐桌坐下,菜单就甩在了面前,油墨味混着若有若无的酸败味。
“牛骨汤,”他顿了顿,“再加个清炒菠菜。”
菜上来时,汤碗边沿凝着隔夜的油垢,菠菜蔫黄得像褪了色的旧布,根部还沾着未洗净的泥。苏浩然的筷子刚碰到白菜帮子,就看见半只虫蛹蜷缩在叶脉间,酱油的咸腥盖不住食材的腐坏味——这让他想起故宫库房里受潮的古画,表面光鲜,内里早已霉变。
“结账。”他放下筷子,帆布包带扫过桌沿的搪瓷缸,上面“破除四旧”的红字已被磨得发白。
何玉梅板着脸递来账单,指尖敲着“炒菜每份八角”的字迹:“一共三块二。”声音像她身上的蓝布衫般生硬。
“范主任好兴致。”苏浩然望着从后厨晃出来的中山装身影,对方口袋里的酒票正随着步伐哗啦作响。
范金有的笑脸僵在脸上,徽章歪得几乎要掉进领口:“苏老师!刚从北大回来?这顿饭算我的——”
“范主任客气了,”苏浩然打断他,目光扫过后厨漏光的门板,“只是这菜价,比琉璃厂的古董铺还敢要价。”他忽然压低声音,“徐老板的小酒馆,一碗牛骨汤才两毛五,续汤时还会多添半勺萝卜。”
后厨传来马师傅的咳嗽声,混着水桶打翻的哐当响。范金有的脸涨成紫茄子,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腐味——是从堆在墙角的烂菜叶传来的。
“徐慧真呢?”他猛地转身,撞翻了桌上的醋壶,深色液体在青砖上蜿蜒,像条死去的青蛇。
何玉梅忽然开口:“范经理,上个月的工资……”
“慌什么!”范金有吼完才发现,赵会计正躲在灶台后,算盘珠子停在“亏损三百二十七块”的档位上。他忽然想起陈雪茹丝绸店新到的苏联绸缎,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而他的饭店连棵新鲜菠菜都买不起。
徐慧真的蓝布围裙出现在门口时,范金有的喉结不自觉滚动。她手里攥着父亲留下的老汤勺,银戒指在春阳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是当年父亲用半坛陈酿从琉璃厂匠人手里换的。
“范经理要查账?”她扫过后厨,目光落在马师傅脚边的空酒坛上,“还是先说说,您用酒票换的菠菜,怎么论根卖?”
范金有的手在口袋里攥紧了酒票,那是他跑断腿从供销社赊来的。他忽然泄了气,声音比煤炉里的残火还弱:“徐老板,您看这饭店……”
“摘了‘食堂’的牌子,”徐慧真的汤勺敲着吧台上的老算盘,算珠跳动的节奏像极了父亲教她的“九归诀”,“何玉梅回小酒馆擦桌子,赵会计跟着我学记流水账,马师傅嘛——”她望向蹲在后厨抽烟的男人,“还是去供销社卖酱油吧。”
苏浩然站在天井里,看着徐慧真重新挂起“徐记小酒馆”的灯笼。老槐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一把天然的算盘。煤炉重新旺起来,牛骨汤的香味漫过胡同,引来了第一个老主顾——牛爷的旱烟袋敲着门框,身后跟着拎鸟笼的王大爷。
“慧真啊,”牛爷的旱烟锅指着对面饭店,“还是你这汤锅里的热气,看着踏实。”
暮色漫进胡同时,陈雪茹的轿车突然停在小酒馆门口。她踩着高跟鞋进来,旗袍开叉处露出绣着并蒂莲的棉袜,香粉味盖过了牛骨汤的醇厚。
“慧真姐,”她的金表在煤炉光下泛着冷光,“我丝绸店明天接待苏联客商,想借您的牛骨汤撑撑场面。”
徐慧真擦着八仙桌的手顿了顿,忽然笑了:“雪茹妹妹,”她指向墙上的老算盘,“汤可以送,但得用您半匹苏联绸缎换我的非遗申请书。”她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廖经理最近在跑外贸配额?”
陈雪茹的睫毛颤了颤,忽然轻笑出声:“慧真姐这算盘,比我账房先生的还精。”她从手袋里掏出半幅绸缎,湖蓝色的面料上绣着金线牡丹,“成交。”
夜深人静时,范金有的自行车铃在胡同里响得孤单。他摸着中山装口袋里的退职申请,停在饭店门口。木牌已被摘下,“正阳门食堂”的红漆剥落处,露出底下未褪尽的“徐记”二字——原来有些东西,不是换块牌子就能盖住的。
苏浩然站在“经纬堂”门口,看着小酒馆的灯光透过结霜的玻璃,在雪地上投出温暖的光晕。系统界面悄然亮起:「检测到商业修复完成(稀有度★★★)」,青铜钥匙在帆布包里轻轻颤动,像在呼应老算盘重新响起的声音。
煤炉的火光映着徐慧真的剪影,她正把牛骨汤装进粗陶坛,准备送给故宫的石老。银戒指划过坛口,发出清越的响,如同老匠人在文物上落下最后一道釉彩。
鸽哨声掠过四合院,苏浩然忽然懂了——正阳门的经纬,从来不是靠政策文件就能划定的。它藏在徐慧真熬汤时搅动的汤勺里,在陈雪茹丈量绸缎的软尺上,在范金有攥皱又展开的酒票间,更在每个正阳门人守护老规矩又拥抱新日子的烟火气里。
雪不知何时落了,却掩不住小酒馆飘出的暖意。苏浩然摸着帆布包里的《青囊书》残页,听见系统最轻的“叮”声——不是提示,而是胡同里的算盘声、汤勺声、自行车铃声,共同织就的市井经纬,在时代的风雪里,永远温暖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