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辨政:对为政者之教
除私门授徒外,孔子一生中的另一项重要活动便是参与政治。他于齐国时,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齐景公,于鲁定公时,任鲁大司寇,居卫国时,与卫灵公交接等,这些内容在《史记·仲尼世家》中均有详细记载。相应地,《论语》中,孔子与为政者的对话在数量上仅次于与弟子的对谈,为政者是孔子第二大教化对象。
为政者的问题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直接求教政治问题,另一类是讨论与政治并无直接关联的一般性话题,如孟懿子问孝之类。本文所讨论的是与政治问题直接相关的一类。孔子之“教”一直是紧密关联着政治的,“政”在为政者心目中意味着权力与统治,而在孔子心目中却意味着一种好的生活方式,二者对政治的理解全然不同,因此,孔子对这群世俗世界中的“僭主”的言辞,展现出圣人教化的高妙精微。
(一)反讽的教诲
季康子问政,出自《颜渊》篇,在此章中,季康子就政治中“杀”这一行为向孔子请教看法,据刘宝楠的推测,季康子之问或来自《韩诗外传》中记载的一件事:“鲁有父子讼者,康子欲杀之。孔子曰:‘未可杀也。夫民为不善,则是上失其道。上陈之教而先服之,则百姓从风矣。’” (注:刘宝楠:《论语正义》,507页。)也就是说,季康子不是在抽象地询问政治中是否可以允许有“杀”,而是就一桩具体的父子诉讼案,请教孔子如何处理。季康子对问题的表述是:“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这一表述中,“道”作为一种天然正义的目标被抬了出来,“杀”被形容为维护“道”的有力武器,听起来颇有理据。
季康子是鲁哀公的上卿,当时鲁国公室衰微,孟氏、叔孙氏与季氏三桓势力庞大,季康子之父季桓子就曾因以八佾舞于庭而遭到孔子的严厉批评。季康子成为季氏宗主后,更是位高权重,曾祭祀泰山,严重僭越礼制。“杀”是一桩重大而严肃的政治行为,而季康子作为诸侯国实际权力的操控者,手中握有对于人民生杀予夺的权力,因此需要以极为慎重的态度来谈论这一话题。
从古至今的一切政治中,“杀”都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存在。“杀”作为一种最严厉的刑罚,以消灭肉体的方式彻底地终结那些最可怕和最顽固的罪恶,以一种强有力的方式确保善的存在与延续。即使如尧舜一般的圣王,也都有诛杀凶恶的行径。如果从纯粹道理的角度而言,孔子当然应该回答可以有“杀”,但在这个情境下,孔子不是对一个普通人谈论某种抽象政治理论,而是要教化一个狂妄的“僭主”,因此,他没有直接给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而是指出,季康子执政的情况下,“杀”不是必需的。按照季康子的说法,自己最终的目的是要实现有道的政治,孔子指出,就季康子当前面临的政治局面而言,有道的政治首先要从自我表率开始:“子欲善,而民善矣”。
为政上行下效的道理,孔子在很多场合下都说过,如“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等等,而在与季康子的谈话中,孔子似乎也只是将这样的道理又重复了一遍。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同在《颜渊》篇中,还记载着季康子与孔子的另外两段对话:
在这两次对话中,季康子一次问政,一次问患盗,而孔子的回答几乎如出一辙,“子欲善”“子帅以正”“苟子之不欲”都一再暗示,这都是针对季康子的问题而发,季康子恰恰是那个不欲善、不能帅以正、不能不欲的人。孔子指出,政治的根本在于为政之人,人民有盗窃、行为不正、父子诉讼之类的事情,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为政者的失职,如果季康子要用“杀”惩罚人民的错误,那么他本人应当是第一个被追责的对象,因此,面对季康子的提问,孔子最终将问题指向了季康子本人,“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就不只是一般的政治原则,而是针对一个僭主的具有反讽意味的教诲。
(二)“答非所问”的教诲
语言无疑是用来传达意义的,但有时,它也可能自我消解意义传达的功能。当为政者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时,孔子有时会采取一种特殊的言辞,不再是问题的回答者,而成为问题的重构者。
定公九年,孔子任中都宰,十年,任小司空,随后升任大司寇,摄行相事,这段对话应发生于孔子在鲁执事期间。鲁定公想要知道,是否存在一言而可以兴邦的话。定公的期许不言而喻,他希望从孔子处获得某种万灵药式的政治秘诀,有了它就能振邦兴国。这是一个急于求成的为政者所提出的问题,而孔子的回答,不在于给问题提供一个答案,而是如何通过言辞,教化鲁定公。
孔子提醒定公,不可以如此急切的态度期待政治成效,但仍然给出了一句话作答:“为君难,为臣不易。”并进而指出:“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字面看来,孔子是在告诉鲁定公,君主只要知道“为君难”就差不多能够兴邦了。“难”是一种个人感受,而每个人对难易的感知并不相同,同是国君,不同的人对于“为君难”也有不同的感受,个人私欲不得满足,可以带来“为君难”的体验,国力衰微、征伐失败,也可以成为“为君难”的理由。然而,孔子所说的“为君难”,指的不是一般的困难情感体验,而是一种需要时刻保持的戒慎之心,朱熹注曰:“因此言而知为君之难,则必战战兢兢,临深履薄,而无一事之敢忽。”(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145页。)人主身居高位,意识到自己所承担的责任之重,必须时刻谨慎,不可片刻疏忽荒怠。
为君之难易知,为君之难真正难在何处,鲁定公未必了解,因此,孔子的回答并没有引发鲁定公的感同身受,于是有了第二个问题:一言以丧邦,有诸?孔子的回答是:“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刘宝楠指出,这句话可能出自晋平公,《韩非子·难一》载:“晋平公与群臣饮,饮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师旷侍坐于前,援琴撞之。” (注:刘宝楠:《论语正义》,534页。)对于晋平公而言,他大可以诉“为君难”的苦水,因为“其言而莫之违”是他为君的唯一快乐,晋平公的言论公然暴露出享有权力之人无限扩张私欲的贪婪面目。而孔子在此引用晋平公的言论,与他对鲁定公上一个问题的回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效果。鲁定公的问题是两个截然相反的问题,但孔子的两次回答,却为同一种教诲。
“一言以兴邦”表现了鲁定公的为政诉求——简便易行,而孔子给他的那句却是“为君难”,这几乎是在说,“并不存在任何简单的兴邦秘诀”这句话本身就是“兴邦秘诀”,从而在根本上消解乃至否定了鲁定公的问题,更深层次上,“为君难”是在告诫鲁定公,他所提出的问题本身就是不合适的。而“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作为可以丧邦的一言,同样是在警示鲁定公,如果以轻慢之心面对政治,不持有戒慎恐惧的心态,而如晋平公一般享受为君的愉快与轻松,则终将导致国家覆亡。因此,孔子借着对“一言以兴邦”和“一言以丧邦”的回答,实际上是以一种隐晦的言辞在教诲鲁定公,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政治。在这样一个教化场景中,孔子是在以一种回答问题的方式,教导为政者如何正确地提出问题,也就是让为政者认识乃至认同一种新的政治价值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