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论
尽管在《论法的精神》中，政治自由不是分析的直接主题，但是，政治自由的概念还是隐藏在这部著作的字里行间，并在孟德斯鸠的政治哲学中居于中心地位。他有充分的理由将政治自由隐匿于漫漫背景之中，因为一旦突出政治自由的概念，人们就会注意到他最具争议性的思想，即他对基督教形而上学的抛弃。如果没有政治自由，他的事业将毫无意义。如果没有哲学自由或者有效的人的主体性，社会和政治批判就将毫无效用，而孟德斯鸠一直推崇的政治自由和政治自由所必需的教诲，也将变得毫无价值。政治自由的前提是，在构建衡平的宪制和法治时所呈现的人类意图的力量。出于同样的原因，在传达出政治自由的独立状态下，政治自由会产生或者达到顶点。这样，孟德斯鸠的政治自由理论就绝非偶然之论。政治自由以哲学自由为先决条件，同样也会导致哲学自由。哲学自由为我们提供理智动力去追求政治自由，原因之一在于，一种严格的决定论会使人类的追求变得毫无意义，另一个原因则是，由于人类主体性这一事实，追求政治自由背后的哲学自由之因非常符合人的本性。哲学自由有助于解释政治自由为何如此具有价值，也有助于解释，对人的本性来说，为什么专制不仅仅是一种麻烦，更是“一种侮辱”（第八章第二十一节）。
孟德斯鸠即便对自由意志问题思之周备，他也熟悉当时关于自由意志主题的辩论主线，熟悉这场辩论中神学和政治关联，但是，他还是不能提供一种清晰的自由意志理论。所以，作为人的主体性的哲学自由与外部的因果性法律之间的张力，就从来没有一个系统解答。主体和外部因果之间关系较为完备的梳理，还有待于康德和那些追随孟德斯鸠者来完成，这并不是说，后来的思想家解答了孟德斯鸠分析中产生的全部问题。孟德斯鸠的两种自由概念产生了不少尚未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仍然是探讨自由的现代哲学的中心困境。当代政治科学是这种困境的继承者，因为当代政治科学的目的是通过因果律的科学法则剖析政治特征，它在这方面的成功却令人作为引导自己行为的主体地位平添了很多疑问。然而，在削弱人的主体力量之际，政治科学又让自己面临着淘汰的危险，因为缺少人的主体性，政治自由必然被其他模式所取代，比如社会学、经济学甚至是自然科学本身。相反，若严肃审视人的主体力量，政治科学就会危及自身解释和预测政治行为的能力。孟德斯鸠没有解释这些张力，但他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些张力如何产生，理解其必要性。他还提醒我们，即使今时今日，这些张力依旧是政治科学这门志业的特有问题。
[1]伯林（Berlin，I.），《两种自由概念》（Two concepts of liberty），载《自由四论》（Four Essays on Liber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页118-172。
[2]考克斯（Cox，I.），《孟德斯鸠和法国法律史》（Montesquieu and the History of French Laws），Oxford：Voltaire Foundation，1983，页31；另参金斯顿（Kingston，R），《孟德斯鸠和波尔多高等法院》（Montesquieu and the Parlement of Bordeaux），Geneva：Librairie Droz，1996；Richter，M.，《孟德斯鸠对欧洲和亚洲的比较分析》（Montesquieu's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Europe and Asia：Intended and Unintended Consequences），载L’Europe de Montesquieu，Napoli：Liguori Editore，1995。
[3]参考特尼（Courtney，C.P.），《孟德斯鸠和柏克》（Montesquieu and Burke），Oxford：Basil Blackwell，1963，页15；史珂拉（Shklar，J.），《平庸之恶》（Ordinary Vice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页238；法盖（Faguet，E），《孟德斯鸠、卢梭和伏尔泰政治学的比较》（La Politique Comparée de Montesquieu，Rousseau，et Voltaire），Paris：SociétéFrançaise d’Imprimerie et de Librairie，1902，页14。
[4]拉厄（Rahe，P.A.），《政府的形式：结构、原则、对象和目标》（Forms of Government：Structure，Principle，Object，and Aim），载David W.Carrithers、Michael Mosher和Paul Rahe编，《孟德斯鸠的政治科学：〈论法的精神〉论文集》（Montesquieu's Science of Politics：Essays on the Spirit of Laws），Lanham，MD：Rowman and Littlefield，2001，页69–108，尤其参页70；比诺什（Binoche，B），《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导读》（IntroductionàDe l'esprit des Lois de Montesquieu），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8，页287；潘戈（Pangle，T.）：《孟德斯鸠的自由主义哲学》（Montesquieu's Philosophy of Liberalis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3，页109。
[5]参汉普生（Hampson，N.），《意志和条件：孟德斯鸠、卢梭与法国大革命》（Will and Circumstance：Montesquieu，Rousseau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London：Duckworth，1983，页10；尼（Knee，P.），《归属问题：孟德斯鸠、卢梭和法国大革命》（La question de l'appartenance：Montesquieu，Rousseau，et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载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第22卷，第2期（六月），1989，页285–311，尤其参页303；基奥恩（Keohane，N.），《美德的共和国和荣誉的君主国：孟德斯鸠政治思想的两种模式》（Virtuous Republics and Glorious Monarchies：Two Models in Montesquieu's Political Thought），载Political Studies，第20卷，第4期（十二月），1972，页383–396，尤参页392。
[6]《论法的精神》（De l'esprit des Lois），载于《全集》（Oeuvres completes），第2卷，Roger Caillois编，Paris：Gallimard，1949-1951，第十二章第二节。[译按]《论法的精神》中译参张雁深译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译文略有改动，不一一标明。
[7]关于孟德斯鸠的政治分析所引发的规范的标准，还有一些更深入的讨论，参沙克尔顿（Shackleton，R.），《孟德斯鸠传》（Montesquieu：A Critical Biography），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1；班赫卡萨（Benrekassa，G.），《孟德斯鸠：自由和历史》（Montesquieu：La libertéet l’histoire），Paris：Librairie Générale Française，1987；科勒（Cohler，A.M.），《孟德斯鸠的相对主义政治学和美国的宪政主义精神》（Montesquieu’s Comparative Politics and the Spirit of American Constitutionalism），Lawrence：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1988；埃拉尔（Ehrard，J.），《报告》（Presentation），载于《孟德斯鸠的政治学》（Politique de Montesquieu），Paris：Armand Colin，1965；戈亚尔-法布尔（Goyard-Fabre，S.），《孟德斯鸠的法哲学》（La Philosophie du droit de Montesquieu），Paris：Librairie C.Klincksieck，1973；莫舍（Mosher，M.），《普遍政治学的特殊性：黑格尔对孟德斯鸠类型学的改造》（The Particulars of a Universal Politics：Hegel's Adaptation of Montesquieu's Typology），载《美国政治科学评论》（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第78卷，第1期（三月），1984年，页179–188；考特尼，《孟德斯鸠和自然法》（Montesquieu and natural law），载《孟德斯鸠的政治科学》，前揭，页109–158；沃迪科（Waddicor，M.），《孟德斯鸠和自然法哲学》（Montesquieu and the Philosophy of Natural Law），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1970；朱克特（Zuckert，M.），《自然法、自然权利和古典自由主义：孟德斯鸠论霍布斯》（Natural Law，Natural Rights，and Classical Liberalism：Montesquieu's Critique of Hobbes），载《社会哲学和政策》（Social Philosophy and Policy），18（1）：页227–251；梅森（Mason，S.M.），《孟德斯鸠的正义观念》（Montesquieu’s Idea of Justice），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1975；卡洛（Callot，E.），《十八世纪的人生哲学》（La Philosophie de la Vie au XVIIIe Siècle），Paris：Èditions Marcel Rivière，1965。
[8]第十二章第二节。参卡里瑟斯（Carrithers，D.W.），《孟德斯鸠的惩罚哲学》（Montesquieu’s Philosophy of Punishment），载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第19卷，第2期（夏季），1998，页213–240。
[9]《论法的精神》，第十一章第七节；另参其《思想录》（Mes Pensées），载于《全集》（Oeuvres Completes），第2卷，前揭，第1802[32]则，页1431。
[10]参埃拉尔（Ehrard，J.），《语词的精神：孟德斯鸠论“我的”和“他的”》（L'esprit des Mots：Montesquieu en Lui-même et Parmi les Siens），Genève：Librairie Droz，1998，页166；比诺什，前揭，页294。
[11]孟德斯鸠，《思想录》，前揭，第1798[943]条，页1430；并参第1800[597]条，页1431，以及第1801[828]条，页1431。
[12]卡里瑟斯，前揭，页294。
[13]本段和下一段取自拙作《孟德斯鸠的分权思想》，这篇文章关于孟德斯鸠对英格兰的看法有更详尽的讨论，参《孟德斯鸠的分权思想》（The Spirit of Separate Powers in Montesquieu），载Review of Politics，第62卷，第2期（春季），页231–265，2001。
[14]孟德斯鸠，《思想录》，前揭，第180[828]条，页1431。
[15]托克维尔（de Tocqueville，A.），《民主在美国》（La Démocratie en Amérique），J.P.Meyer编，《托克维尔全集》（Oeuvres Complètes d'Alexis de Tocqueville），卷一，Paris：Gallimard，1951，页12。
[16]《论法的精神》，第十一章第七节；孟德斯鸠，《思想录》，第1802[32]条，页1431；参卡里瑟斯，《民主和贵族制的共和国：古代和现代》（Democratic and Aristocratic Republics：Ancient and Modern），载《孟德斯鸠的政治科学：〈论法的精神〉论文集》，前揭，页109-158，尤参页110。
[17]参见比诺什，《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导读》，前揭，页19。
[18]孟德斯鸠，《思想录》第549[30]条，页1058-1062；第183[2035]条，页1015；第597[220]条，页1126-1127；以及第996[58]条，页1268。
[19]孟德斯鸠，《论影响精神和性格的原因》（Essai sur les Causes qui Peuvent Affecter les Esprits et les Caractères），见《全集》第2卷，Roger Caillois编，Paris：Gallimard，1949-1951，页48。
[20]伊斯雷尔（Israel，J.），《激进的启蒙》（Radical Enlightenmen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页14，页24以下，页42；莫舍（Mosher，M.），《孟德斯鸠是法国人吗？反思启蒙思想从民族到人类的过程》（Was Montesquieu French？Reflections on the Passage from nation to humanity Enlightenment thought），美国政治科学协会（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年会论文，Boston，2002。
[21]参卡西尔（Cassirer，E），《启蒙哲学》（The Philosophy of the Enlightenment），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1，页50，页67；亦参莫舍，《孟德斯鸠是法国人吗？启蒙思想从民族到人类的表达》，前揭。
[22]参伊斯雷尔，《激进的启蒙》，前揭，页6。
[23]参莫舍，《孟德斯鸠是法国人吗？启蒙思想从民族到人类的表达》，前揭。
[24]参涂尔干（Durkheim，E.），《孟德斯鸠和卢梭》（Montesquieu and Rousseau：Forerunners of Sociology），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60（[译按]中译参李鲁宁等译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阿隆（Aron，R）：《社会学主要思潮》（Main Currents in Sociological Thought），New Brunswick，NJ：Transaction，1998（[译按]中译参葛智强等译本，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若纳（Jones，R.A.），《矛盾的笛卡尔信徒：涂尔干、孟德斯鸠及其方法》（Ambivalent Cartesians：Durkheim，Montesquieu and Method），载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第100卷，第1期（1994年7月），页1–39。
[25]孟德斯鸠，《思想录》，第1798[943]条，页1430。
[26]孟德斯鸠，《思想录》，第183[2035]条，页1015。
[27]同上，第617[1266]条，页1138；伯林，《孟德斯鸠》（Montesquieu），载于Against the Current，New York：Viking Press，1980，页130–161，尤参页146；巴里埃（Barrière，P.），《一个伟大的外省人：夏尔-路易·德·色贡达-拉布莱德和孟德斯鸠男爵》（Un Grand Provincial：Charles-Louis de Secondat，Baron de La Brède et de Montesquieu），Bordeaux：Delmas，1946，页315、页328。
[28]参斯塔洛宾斯基（Starobinski，J.），《孟德斯鸠》（Montesquieu），Paris：Seuil，1944，页28。
[29]参拉雷尔（Larrère，C.），《孟德斯鸠的现实性》（Actualitéde Montesquieu），Paris：Presses de Sciences Po，1999，页22；托多罗夫（Todorov，T.），《有缺陷的花园：人本主义的遗产》（Imperfect Garden：The Legacy of Humanism），Carol Cosman英译，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2，页41，页65。
[30]《论法的精神》，第十六章第十二节；同时参见第四章第六节。
[31]托多罗夫（Todorov，T.），《论人类的多样性》（On Human Diversity），Catherine Porter英译，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页368，另参氏著，《有缺陷的花园：人本主义的遗产》，前揭，页41；参戈亚尔-法布尔（Goyard-Fabre，S），《孟德斯鸠：霍布斯的对手》（Montesquieu：Adversaire de Hobbes），Paris：Lettres Modernes，1980，页16；另参史珂拉，《孟德斯鸠》，前揭，页52。
[32]参卡西尔，《启蒙哲学》，前揭，页70；另参莫舍，《孟德斯鸠是法国人吗？启蒙思想从民族到人类的表达》，前揭。
[33]伊斯雷尔，《激进的启蒙》，前揭，页718。
[34]我们不能混淆以下两种评论：对维护哲学自由和好的（甚至完美的）政制之间的联系的评论，以及孟德斯鸠对应用于人类心灵的完善的目标的轻蔑的评论（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第二十四章第七节；《思想录》第89[1438]条）。孟德斯鸠确实反对后者，因为它往往会侵犯自由。
[35]参托多罗夫，《有缺陷的花园：人本主义的遗产》，前揭，页41，页65。
[36]孟德斯鸠，《思想录》，第1802[32]条，页1431–1432；参拉雷尔（Larrère，C.），《孟德斯鸠和现代共和制：法国十九世纪共和政体的传统》（Montesquieu and the Modern Republic：the Republican Heritage in Nineteenth-century France），载卡里瑟斯（David W.Carrithers）、科尔曼（Patrick Coleman）编，《孟德斯鸠和现代精神》（Montesquieu and the Spirit of Modernity），页235–250，Oxford：Voltaire Foundation，2002，页235-250，尤其参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