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邈邈,如人生海海
长生天是蒙古族的最高天神,它护佑着故乡这片神奇的沃土,护佑着母亲一般的大地。为此,长生天不仅赋予了它碧波万顷的草原、气象庄严的庙宇,也赐给了它浩荡无垠的沙海。
距离我们的村庄40多公里的地方,就有著名的响沙湾。响沙湾是中国三大响沙之一,被称为“响沙之王”。在蒙古语中,响沙湾意为“带喇叭的沙丘”。
相传很久以前,响沙湾的沙漠中有一座远近闻名、香火旺盛的喇嘛庙。一天,正当千余名喇嘛席地念经、佛音不绝之时,忽遇天色大变。狂风席卷着砂石,顷刻间将寺庙埋入沙漠之下。所以现在人们听到的沙响声,就是喇嘛们在沙下诵经、击鼓、吹号的声音。
当然,这只是一个带有几分悲壮色彩的传说,“响沙湾”这个诗意名字的真正由来,是因为这里的沙子只要受到外界撞击,就会发出各种奇妙的声响。譬如,人们从沙丘的顶部往下滑,在风驰电掣中,便可听到沙子里传出仿佛击鼓、吹奏的响声。轻辄如青蛙的清越之音,重辄像车轮隆隆驶过、飞机轰鸣;有时又恰似百雷贯耳,或如慷慨激扬的交响乐。若是三五游人同时下滑,则其声若黄钟大吕,更显气势磅礴。整个沙丘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沙制回音壁,各种声音在这里交汇、碰撞、回荡。
小时候,响沙湾还没有成为旅游区,每逢假期,我都会和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来这里玩。响沙湾形似月牙,逶迤连绵的沙丘如波澜起伏的大海,我们奔跑其中,宛如御风而行。我们有时脱掉鞋子,光着脚丫,让裸露的肌肤感受着细沙的摩挲和抚慰。那些细沙在我们脚下,有如锦缎一般徐徐铺展。它柔软而熨帖,与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孔呼应。沙与肌肤相缱绻的感觉,竟让我产生了文学想象。
调皮的孩子们在沙漠里跑啊跳啊,追逐打闹。最刺激的场面,就是我们相约一起从沙坡上滚下来。沙坡很陡,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子们却乐在其中。在滚落的过程中,我们身下的沙丘发出仿佛飞机引擎轰鸣的声音,我们高声地尖叫着,笑成一团……当我们玩累了,就齐刷刷地仰倒在沙子上,就像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除了沙漠,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让我们如此无所顾忌,能够将全部的身心交付于它。它以无边的宽广与温柔,承托着我们,拥抱着我们。我们躺在上面,感受着晴空一碧的澄澈,体会着万籁俱寂的静谧。那种辽远与安宁,仿佛亘古如斯,而人类在浩渺的宇宙中,在历史的长河里,似乎也变成了一粒粒沙。多年后,当我读到苏轼《赤壁赋》中的名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便立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人也许只有真真切切地感悟过恒久与短暂的对照、博大与渺小的反差,才能去试图创造一种永恒的价值,去消解微不足道的自我。
沙漠邈邈,如人生海海。从我跃入它的那一刻,一种冥冥之中的命运联结似乎已生成。
纵情于大漠中,有时,我们会用沙子将身体完全覆盖,只露出头部。被沙子接纳和包裹的我们仿佛成了大自然的赤子,与其坦诚相对。在呼吸吐纳之间,我们犹如接通了与宇宙、与万物之间的能量流动,成了一个灵魂自由自在的人。
我常想,在我不拘一格的天性中,应该有一大部分是来自响沙湾的。它不仅给予了我心灵最大的释放,更赐予了我遨游世界任驰骋的奔放胸襟。
后来,我每年都要带着世界各地的朋友回到故乡,追本溯源,第一站永远是响沙湾。我的朋友——无论是都市精英还是异国专家,当我们在大自然面前卸下世俗社会的身份,拂去满身的疲惫,纷纷从沙坡上滚落下来后,也将所有的羁绊一扫而空。而与沙海融为一体时,我们仿佛也感受到了洋溢于这天地之间的生命的酣畅淋漓。